陵照的宵禁一向严苛,纵使是花灯节,烟火燃尽时,街上的人也默契的低头不语,步履匆忙的向家里赶,未在街上多做逗留。
在城东的街道上,却有一人步履和缓,慢悠悠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从湖边吹过的晚风扬起那人的缕缕发丝,恍惚间,她竟错愕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在面对未知时,她竟也有了一丝恐惧。
纪冉晃了晃微微发胀的脑袋,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子,塞入口中嚼碎,满口皆是草腥子味。
她微皱眉头,却是有些怀念雁洲的杨树叶子。
以前每次征战回来,兄长总喜欢拿一片嚼在口中,说是入口带着甘甜,能去除战场带下来的血腥味。
后来,纪冉能上战场了,也学着兄长嚼草叶子,却始终未尝出兄长所说的甘甜。
陆幼婉出了茶铺拐上了城东的主街道,远远便瞧见了一身姿玉立的少女,正若无其事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冉姐姐——”
纪冉立于树下,手里正举着一火苗微弱的纸灯笼,想来已有些时辰。
这东街的街口能清晰地看到方才那家茶铺,陆幼婉有一丝错愕,心虚地移开了眼。
“你在等我?”
纪冉微扬嘴角,眼睛在黑夜中却是不可忽视的透彻,“原想先回府,想起你是怕黑的”
刚刚在茶铺,她便已闻到了那股陆幼婉常用的清甜香膏。
她早知陆幼婉在茶铺之中,可又不解,她为何躲藏。
一路的月光把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
“冉姐姐”陆幼婉沉默半晌终是怯懦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
“问”陆幼婉思索片刻,却是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问什么呢?问她为何会认识云骁?还是问她为何躲在茶铺
倘若纪冉真的追问,她又如何敢说出真话
“我知云大哥为人,也知你不会害我,如此便够了。”纪冉见陆幼婉踉跄几步,灯笼向她那挪了几寸,面色平静道。
听闻此言,陆幼婉却是哑然。
三年前初见纪冉,便知她并非一般寻常女子。
如今看来,这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女将军的确担得起“内有惊才之学,外有举世之魄”的名号。
“冉姐姐,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陆幼婉不自觉的搅动着手指,语气透着股颓然。
纪冉愈是坦然无度,她便觉得愈是惭愧。
纪冉浅笑道“好”,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她既已做了选择,自当一往无前,从前那些无关痛痒的事,又何须挂齿呢。
灯笼里的烛火随风闪烁,终是燃尽了最后一丝蜡油,彻底熄灭。
声声虫鸣在这沉寂的夜里却是闹腾的不行。
好在,回家的路所剩不过寥寥几步。
“阿弥陀佛,两位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门口的老管家提着一竹灯,透着火光上下打量着二人,见都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陆幼婉见老管家紧张的反应纳闷道,“我阿爹呢?”
“刚刚来人说城阳湖附近死了人,老爷去了府衙”
死了人?
纪冉心里不禁一跳,这陵照多为世代为农的庄稼汉,虽偶有小偷小摸,却从未出过人命。
夜色虽深,纪冉心下却如乱麻般搅作一团。
今日在花灯节上被忽略的种种,此时在脑中却是格外清晰。
陵照向来穷困,便是连在此处做官的陆珩都不得不在后院开地种菜,靠着在金陵做了多年丞相所存的钱财贴补,何时有了闲钱置办烟火,又怎会不远万里叫来这些风情万种的舞姬
那山月寺里偶遇的女子,字字句句分明是专门说予同在寺内的纪、陆二人。
如此想来,这奢华无度、大张旗鼓的盛宴竟像是出自那位九皇子之手。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今夜这花灯节上的人命官司,那成日里醉卧温柔乡的二世祖又沾染了多少。
城阳湖边
陆珩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面色如常,额上渗出的汗已被湖风吹干,内心的慌乱却未减分毫。
今夜这湖边的命案,发生的突然,却又巧合。
那女子身上被切的稀烂,远看过去,血肉糊成一片,只有一张脸尚算完好。
“大人,这女子并非陵照人。”衙役打着灯对着死者的脸探看须臾,向陆珩说道。
陆珩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去查金陵来的舞姬!”
几日前,那传旨的宦官进了府,他便知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在那旨传下的第二天,那金陵的混世魔王萧九更是打着贺喜的名号,给陵照送来了烟花和舞姬,当场把陆珩气的面色铁青。
在金陵,又有谁不知前丞相陆珩家风清明严谨,素来最不屑的便是那烟花柳巷的好色之徒。
而这萧九所为,真是妥妥的在膈应他陆家。
要不是那还算清醒的师爷拦下,这烟花早已被他砸个稀烂。
这份膈应陆珩勉强咽下,如今却又闹出了人命官司。
“陆大人,人认出了。”衙役道,“的确是金陵来的舞姬。”
陆珩冷笑一声,这结果还真是在意料之中。
他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衙役把女尸拖回县衙,头却是越发疼痛,不多时,竟晕倒在地。
深夜的陆府注定不得安宁。
天刚透出些光亮,纪冉隐有睡意,便听到院里响起嘈杂人声。
管家中气十足的“陆大人怎么了?快叫郎中!”传遍了整个府宅。
纪冉披衣开门,只见院内站了足足五个衙役,皆面色焦灼,守在陆珩房外,透着纸糊的窗探头向里望。
此时,陆幼婉也听到了声响,从屋内出来,步履匆匆欲推门进入陆珩房间,却被衙役拦下。
“二小姐,万万不可,这郎中治病,必要空无一人,你要进去,他便不治了。”
闻此言,陆幼婉急切问道:“我阿爹这是怎么了?”
府衙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回答。
见陆幼婉六神无主,纪冉上前,给她披上一挡风的褙子,安抚性地拍了拍陆幼婉。
随后将一熟悉的衙役叫离了人群,悄声问道:“夏谦,发生了什么事?”
夏谦眼神犹疑,结巴了半天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纪冉思忖片刻,勉强挤出个笑,说道:“你既不愿说,便听我说,你只管回答是与不是……”
不待夏谦回答,纪冉接着问道:“昨日花灯节的烟火、城东的舞姬是九皇子送来的?”
听此一问,夏谦微微纳罕,这事除了陆大人、师爷和他,统共不过三人知晓,这陆家大小姐怎知。
夏谦只是老老实实答了个是。
“今日城东出的命案和金陵有关?”
“是”
“死者是九皇子送来的舞姬?”
“哎呦,大小姐你就别问了”
夏谦听纪冉越问越心惊,却是不敢再答下去。
果然如此,纪冉微合双眼,深吸一口气,心底却是凉成一片。
这案子果真是不简单……
清晨的阳光终是冲破了层峦叠嶂的山群,高悬于空中,无所顾忌。
陆珩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一眼生的郎中推门而出,脸上写满了疲惫。
“没事了”,郎中揉着额,淡淡道。
陆幼婉冲上前,盯着郎中问道:“我阿爹是什么病?严重么?”
“急火攻心罢了。”男子递给陆幼婉一方药包说道,“这药要煎三个时辰,煎好后让他尽快喝下。”
陆幼婉接过药包,目露犹疑,见纪冉朝她点头,便拿着药包急慌慌前去煎药。
“多谢”,纪冉恭敬作揖道,“不知这位郎中名讳,待家父病好后,必当登门致谢。”
郎中望向纪冉,眼里皆是淡漠:“温言成”。
这名字纪冉还当真听过。
适才见此人剑眉星目,颇有霁月光风之态,不像是这陵照的野郎中,倒有几分像是曾在雁州救自己脱离荼蚜之毒的神医温邈。
却没想到这人便是温邈在雁洲常提起的次子,温言成。
“久仰”
纪冉说的真诚,温言成却是蹙了眉。
“不必”
就在此时,屋内却是传出桌椅挪动之声。
“雁卿,你且进来……”
陆珩已转醒,声音却依旧嘶哑无力。
纪冉走进屋内,陆珩身披一道袍,勉力坐于那四角桌前,桌上却是史无前例的乱作一团。
“陆大人——”纪冉上前给陆珩递上一杯水,指着桌上那写了一半的奏贴,说道,“这个便不用再写了……”
听纪冉如此说,陆珩立刻明白了纪冉的意思,不由瞪大了双眼,气息急喘,更是接连咳嗽数声,待终于平静下来,他面色不虞地怒呵道:“你要做什么!”
纪冉淡然道:“我愿以陆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给那九皇子。”
“你愿意?”陆珩却是被纪冉气笑了,嘴角带着讥讽道,“三年前,你在雁洲时为何不愿?”
“当时不想,现在想通了。”
陆珩重重摔下手中毛笔,溅出的墨污了一桌宣纸。
“你可知三年前,在那破屋里,我为何要叫住你……”
听闻此言,纪冉抬起头,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
“因为我师兄,也就是你的师父,邓毓。”
陆珩拿出了暗格中所存完好的一块羊脂玉,上面雕刻的玉兔抚月正是出自雕刻大师乔元慎之手。
玉佩通体雪白,仅在玉兔尾部带一点青,明显是达官显贵精心打造出的配饰。
只需一眼,纪冉便认出那玉是邓老夫子的随身玉饰。
纪冉征仲片刻,却是鼻头一酸。
她年幼便随着邓老夫子学书画,为了免于责骂,她总是扯着邓老夫子的袍子小声叫“师父”。
纪冉叫一次,便被邓老夫子纠正一次。
他说:“可别叫我师父,就你这画的,出去恐要坏我名声呐”。
纪冉以为,邓老夫子一向淡泊名利,逍遥自在,他是不屑于收自己为徒的。
没想到终是在她最落魄时,认下了这个倒霉徒弟。
“我师兄向来无欲无求,逍遥自在。”陆珩目光瑟瑟,面色却依旧平静道,“唯在三年前濒死之际,求了我一件事,那便是你”
陆珩长叹一口气,温声道:“你不欠陆家,你欠的是他。他想你好好活着,你怎么敢去找死!”
三年前,从金陵到陵照有千万条近路,陆珩却挑了最险的一条,不过是为了赌一把。
赌的就是,他能不能遇到那个身处险地的纪家独女
好在他赌对了。
他终是能在数十年之后,入黄土见到邓毓之时,说一句,“幸不辱使命”。
“不是为了陆家。”
纪冉拿起桌上的羊脂玉摩挲片刻,浅笑道,“只是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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