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在三点左右吃的。
一家炒菜馆,是荔城当地有名的牌子,炒得一手好菜,完全符合荔城人的口味。
几年里,少有到外面吃饭的一家人,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谢知时点完菜,发现张虹在走神,并没有打算出声说什么,反而看向谢思月。
家里经济负担解除,不管是用什么方式,现在都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
她和周故渊的问题,那是她的事情,跟其余人无关。
所以谢思月该回到一个正常高中生的生活,张虹也该活得更轻松一点。
哪怕是带着愧疚,也没必要一辈子都生活在阴影里。
“思月,下个星期,你就去学校报道,课程你都是网上学了,就算一时跟不上,也不会有太多问题,你那么聪明。”
谢思月惊讶看着她,“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我还以为到时候直接跟下一个年纪的人一起上课。”
“你上个学期都学了,难道还要再回去学一遍?那样你会多学一年。”
她知道谢思月还是有点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接触,但——
学是要上。
如果谢思月还有问题,她不会逼着她去,但现在就是已经可以去学校,那就不能再待在家里。
“那好吧,不过距离下周一还有快一周,也还好啦。”
谢思月很快安慰好自己,“我听姐姐的。”
旁边张虹原本还担心谢思月不愿意去,听到她答应后,心里庆幸又失落。
“嗯,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不用担心。”
“好,我知道的了。”
“妈,你之前的老年大学要是还想再去,那就去吧,这边换了一个环境,也还好。”
荔城有两所老年大学,有一所就在桐花路附近,离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两个小时前,她们才把东西搬到平层里。
平层不是一般的平层,而是桐花路这种地段稀有的学区房。
室内面积快两百平,很大,而且房间设计全部都已经装好了,除了看上去没什么人住,一切都很合适。
那几箱东西,有家政帮忙处理,很快全部收拾干净。
所以她们才有时间出来吃饭。
“……我还是不去了。”
“你想去吗?”
张虹结婚之前是在出版社上班,后来跟谢铭结婚之后就放弃了事业,跟着谢铭一起打拼。
在谢铭死前那段时间,她几乎已经不插手公司的事情,只在家里。
“知时——”
“妈,你什么样都是我们的妈妈,但我更想你做自己。”
她有怨气,还是很大的怨气。
所以大部分时候,她会觉得兼职和工作能够逃避这一切,反而会平静很多。
“我去。”
“好,到时候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
南山壹号没有地铁,也没有什么公交。
住在那里的人,有司机接送,完全不在乎这点交通方便,而且都是类似庄园的独栋,的确不需要去赶地铁和公交。
她以后来桐花路的话,只能周末白天来了,不然晚上打车回去都不方便,更别说公共交通。
“那个哥哥要一起来吗?”谢思月觉得,周故渊和谢知时在一起很好。
那个哥哥看起来就很靠谱。
就是有点儿凶。
谢知时看出谢思月心里想什么,看见服务员上菜,语气稀松平常,“他工作比较忙,有时间会的。”
“好,我会在家乖乖等你的。”
“听话。”
平时没什么话的谢知时和一肚子心事的张虹,在外面吃饭也是一样没什么话。
只有谢思月,不知道是想缓和气氛还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话比平时要多。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谢知时,五官比谢知时要稚嫩一些,也要柔和一些。
气质恬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乖乖女。
以前在班上,人人都想跟她一起玩。
安排好了她们,谢知时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饭桌上的气氛开始缓和,话也多了一点。
等吃完饭,谢知时没有打算跟她们一起回去,而是送她们上出租车后,站在原地等齐牧来。
齐牧开车过来的时候,她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座位上放着她的私人物品,是要拿去南山壹号的。
“少夫人,南山壹号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但家里只有一个阿姨跟厨子,还有一个保卫,因为少爷不太喜欢人多,觉得吵。”
“嗯,我知道了。”
“家里的卫生,都会定时请专业团队过来,你可以放心,不会在你午睡的时候过来。”
齐牧的尽职尽责,让她刮目相看。
金钱的力量,果然是更古不变的道理。
不过,谁能不爱金钱呢?
只不过有一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不偷不抢不盗。
安静坐在那里,看着车窗外,耳边是齐牧的叮嘱,她全都听进去了,也记下了。
直到进了南山壹号的社区,她才回过神。
短短几年,南山壹号担得起全国豪宅的称谓,一进小区,车开在路上,她已经长了不少见识。
比当初的规划方案呈现得要好。
齐牧停好车,出声提醒后面看似走神的谢知时,“少夫人,我们到了。”
谢知时点头,推开车门,“嗯。”
不愧是南山壹号,独栋也能修剪出庄园的感觉,光是花园就能有一千平。
但天色有点晚,加上阴沉沉的天,看不出半点生气。
阿姨和厨师已经在门口等着,看到车过来,连保安也走了过来。
三个人是今天中午才接到通知,说是家里的太太会过来,让他们收拾一下。
原本以为是中午过来,没曾想是到了晚上。
任谁看到谢知时的第一眼都会夸她长得漂亮,不是惊心动魄的美,是一种让人舒心的美。
但记忆深刻。
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后。
身上衣服看不出品牌,但能看得出应该穿了不少年,至于长相——
五官精致又明艳,但偏偏生了一双秋水剪瞳,乌黑的瞳仁又亮又黑,一双弯眉,让眉眼看着如烟似雾,有种中国画的美感。
“少夫人。”
“以后麻烦你们了。”
谢知时拎着自己的包,又抱着笔记本电脑,行李箱跟两箱书,则是笔交给了齐牧和保安。
走进客厅,谢知时已经开始思考未来自己的生活,总之应该不会太难过。
周家的大门,荔城多少人想要进来。
她一个没有背景,一穷二白的人嫁进来了,想也知道未来没什么好日子。
光是周家那一帮亲戚,就够她喝一壶的。
“这里是你和少爷的房间,换衣间已经收拾过,所有的用品都已经置办好,少夫人要是觉得还缺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去安排人买回来。”
“请问阿姨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王,叫我王姨就好,我有一个孩子,跟你们差不多大。”
王姨说着,站在门口,没有跟着谢知时进卧室。
卧室她可以在主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收拾,但如果谢知时和周故渊任何一个人在,都不该进去。
谢知时不知道周家的规矩,但她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东西放在了空的地方,然后看向王姨,“我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所以不用准备了。”
“如果他要回来的话,那就照常,不用准备我的份。”
“那少夫人是想休息吗?”王姨看着谢知时拿出笔记本,“还是打算工作?工作的话,一楼有一间书房,少夫人可以去那里办公。”
啧,连一楼都有共用的书房。
加起来一共四层楼,却每一层都大得要命。
住在这里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五个人,周故渊可能还不常住,所以只有四个人。
想起明天九点的上班时间,她估算了一下自己要多久起床才不会迟到。
“嗯,我知道了。”
“那我先下楼去了。”
王姨离开,她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脑开始查路线。
确定了怎么样去公司不会迟到之后,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换衣间里。
从前谢家还没有落魄的时候,谢知时也是娇养出来的人,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没有受过什么罪。
哪怕是一开始谢铭创业的时候,也把她们姐妹保护得很好。
换衣间里陈设简单大方,黑胡桃木的颜色大面积色彩加上偶尔穿插的白,反而很能显露衣服本身的质感和颜色。
衣柜已经腾出来位置,放上了一些女装。
尺码看上去合适,但对她来说,穿这些衣服不合适。
蹲下来,在行李箱里翻出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拿进浴室里洗了一个澡。
山上的风很大,谢知时从浴室里出来,走到阳台,突然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夜空。
为什么?
周故渊为什么会想要用结婚来羞辱她。
至今她仍然不知道周故渊对她的恨从哪里来。
可能就是单纯的讨厌吧。
讨厌一个人哪有理由,只是一个眼神或者是说话的语气,都能引起对方讨厌。
喜欢有一万种理由,讨厌却只有可能是单纯的不喜欢。
蹙着眉,眼神变得复杂。
风吹过来,把谢知时多年来藏在心里的不甘,还有藏得很深的委屈,一下带了出来。
屈起膝盖坐在椅子上,双眸睁着,一瞬不瞬盯着天。
头发从肩头滑落,垂在身前,有些凉。
她其实很讨厌很讨厌陈开杰那样的上司,也很讨厌现在的公司。
无止尽的加班就像是在消耗她自己,她已经记不住自己熬了多少个夜,想了多少次辞职。
但她不敢,没有勇气。
一旦辞职,那她就真的没有了一点勇气,只能等着催债上门,然后——
闹大,所有人都开始知道她们的过去。
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用,不孝。
然后发短信告诉她,张虹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
觉得上班挺好的。
真的很好。
—
从饭局上离开的周故渊,喝了一点酒,不多,不会醉,但却会麻痹意识和神经,让他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迟钝。
是,迟钝。
就像是——
上瘾了一样,只能靠着一样东西麻痹自己。
陈进专心开着车,想到下午查出来的结果,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周故渊。
他完全想不到,谢知时竟然会有这么一段过去。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认为是谢知时抛弃了周故渊,两人现在是重修旧好,周故渊肆意报复。
但他觉得,谢知时不是那样的人。
那晚上周故渊那么过分,连他都觉得太凶了,谢知时还能把他带回去。
天底下哪有人狠心,是这么狠心的。
周故渊靠着椅背,鼻尖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酒味,皱了下眉,摇下车窗。
三月底的风灌进来,混沌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
“结果是什么?”
“……”
周故渊的声音冷下来,也睁开了眼,眼神一片寒意,看不到半点情绪。
“陈进。”
短短两个字,瞬间让车内的气压和温度一下降下来。
从被人踩进泥淖,又凭着一身傲骨翻身,直接快准狠地拿下周家大权。
周故渊从来不是一个温和的人。
一身骨头,很硬。
周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人,每一个能啃下来。
“少夫人的父亲死在六年前,是意外病亡。”
“死因调查没有任何问题,的确是意外,之后回到老家下葬。”
“欠债原因?”
“因为生前借贷导致的,应该是公司的运营问题,不过具体是什么原因接的这笔钱,从姓宋的嘴里知道,是产品生产问题,毁了一批订单,不得已只能自己借钱补上。”
“资抵债不够?”
“不够,公司运营已经出现危机,清算下来完全不够还债。”
周故渊捏了捏眉心,知道陈进的回答属实。
六年前,那是他们高三的时候。
原来是那个时候吗?
可是……
“我知道了。”
“周家那边,注意口风。”
周家,他只是姓周,和周家没什么关系。
现在周家上下,都需要靠他吃饭,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在他面前谈论他的婚姻。
“我明白。”陈进没能从周故渊的语气里听出一丁半点有用的信号,反而更迷茫。
看了一眼前面的路口,陈进压下心里的疑惑,问了一句。
“少爷,去南山壹号还是滨江路?”
周故渊薄唇抿着,听到这话之后,愣了几秒。
放下按在眉骨上的手,盯着外面的夜色,半晌才开口。
“南山壹号。”
开了近四十分钟,车进了花园,停在大门口。
陈进打开驾驶室的门,走到后座拉开门,等周故渊出来,立即跟上他,把车钥匙交给保安。
保安第一次见周故渊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这么重的酒气。
真神奇,新婚夫妻不一起回来,反倒分开回来。
一个在阳台坐了大晚上,另一个喝得一身酒味回来。
少见得很。
不过嘛,这种大户人家,婚姻就是儿戏,哪里当得了真。
“你回去吧,时间不早。”
“少爷,你——”
周故渊脸色不算好看,眼神看过去,陈进就主动闭了嘴,不再多说话。
客厅里亮着灯,但没有人。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常接待客人。
王姨是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的人,厨师和保安平时都不怎么和他直面接触。
所以就是正常的到点下班,或者是等他回来了,就下班。
扯开领带,不舒服地皱着眉,西装外套搭在小臂上,衬衫下摆扯出来一点,但不多。
原本就身高腿长的人,这个时候看上去,反而有一种无形致命的慵懒。
头发乱了一点,几缕发丝搭在额头前,俊美无铸的长相,在无可挑剔的五官下,显得愈发颓然的英俊。
迈着步子走到三楼的卧室外,周故渊伸手推了下门,门被推开,他走了进去,随手把西装扔到沙发上,领带也跟着一丢,落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
露台外的灯光照进来,落在地板上。
风一吹,轻薄的绒黄色窗纱,立即飘起来。
周故渊被风吹了下,头脑只有一瞬的清醒,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床上躺着的人。
头发铺在枕头上,背对着她,睡得很安静。
如果不是看得到一个人谁在那里,在这间房里毫无存在感。
周故渊墨灰色的瞳仁因为黑夜的缘故,也染上了墨色的深沉。
挽着袖子的小臂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流畅优雅,却充满了力量感。
是属于男人的魅力。
缓步走到床边,盯着床上的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完后扯开了两颗扣子。
谢知时。
和他结婚了的谢知时。
这么乖的躺在这里,像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喉结咽动,单膝跪在床上,周故渊盯着她的睡脸,从眼睛到嘴唇,每一处都扫过。
“谢知时。”
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念得很慢,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刻进肺腑。
眼里的恨意涌现,却夹杂着不解和不甘。
不知不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变得很重,这样的动作,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谢知时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自己在什么地方。
十几个小时前,她结婚了。
结婚对象是周故渊。
金盛银行的掌权人,她的丈夫,此刻正单膝跪在床上,握着她的手腕。
看上去有些糟糕的情况,但她却松了口气。
对上周故渊含恨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庆幸从噩梦里挣脱醒来,还是该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
“你回来了?”
声音带着一些刚睡醒时的温软,“我去给你放水。”
周家别的太太是什么她没见过,但她知道,周故渊想要的不是一个和他并肩而立的周太太,而是——
是什么?
谢知时发现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确认。
周故渊和她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羞辱?有。
但不止是羞辱。
才要起身,手腕又被握住。
两人一上一下,周故渊整个人的影子落下来,完全把她罩住。
过近的距离,让她很不自在,但没办法挣扎。
手腕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越来越不顺畅,谢知时却不肯低头地迎上周故渊的眼神。
抿着唇,眼神却平静似水。
没有挣扎,也没有一点起伏,就像是——
精致的棉布娃娃。
周故渊低下头,鼻尖靠着鼻尖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腕举到头顶。
发现她闭着眼睛,嗤笑一声。
一声低笑,全是嘲讽。
睫毛颤动的样子,取悦了周故渊,笑容却显得眼神愈发冰冷。
“你在期待什么?”
“以为我会吻你吗?”
“你太自作多情了,没有这种可能。”
周故渊松开她的手腕,余光扫过两道明显的指痕,眼神沉了沉,站直身体,理了一下领口。
居高临下瞥着床上没有表情的谢知时,“你这样的木头,没什么意思。”
说完,朝着浴室走过去。
“你欠的钱,我已经汇款给对方,欠条作废,你不用再担心债主上门。”
“六百五十万,加上登记到你妹妹名下的一套房产,谢知时,够了吗?”
谢知时要的是钱,他有。
他不止有,还要让谢知时为了钱向她低头。
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谢知时听到浴室的水声,楞了一下才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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