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时也不懂,她和周故渊怎么每次说话都要夹枪带棍的。
比起话不投机半句多,更像是故意呛对方。
看了眼周故渊的表情,她转过头盯着车窗外,不再说话。
江合镇离荔城有近两个小时车程,抵达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进村后的路变窄,水泥路两侧不是农户就是田地,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地里人也少。
田地里杂草丛生,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打理过。
谢知时也有一年没回来过,村里好像又修了新的路,她一边指路一边留意着山边的情况。
直到车停在路边,她才解开安全带。
“这里开不上去,就停这吧。”她随便抓了下头发,用头绳扎起来,“我很快回来。”
周故渊皱眉,推开门下车。
“有这么见不得人?还是你忘了我们是夫妻身边,你以为我是来旅游?”
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发现了,想要周故渊这个人说句人话,比从他口袋里拿钱还要难。
不止是对她,对周家父子也是一样。
区别在于周家是活该,她——
大概在周故渊眼里,也是活该。
从车里拿出装着纸钱和香烛的口袋,谢知时不接话,一个人沿着小路往半山走。
农村的坟包,一般都是让风水先生找块地,从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大多数都挨在一起。
周围还有菜地或者是果林,寻常时候偶尔来除除草,剩下的就是清明和过年,按照习俗来扫墓。
谢知时小时候跟谢铭来过,那会儿张虹也不爱回来这边,就借口谢思月还小,要有人照顾,所以每隔两三年才会来一趟。
大多时候都是她跟谢铭回来。
不过,谢家的人也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女孩。
重男轻女这事,从来不让人失望。
反倒是谢铭,一点不在乎,对她和谢思月都很好,没打过也没骂过,更别说亏待了。
小路虽然是用水泥打的,但就在菜地里,一下雨,有人或者是家里的狗、牛走过,也全是黄色的泥。
湿哒哒的,一脚下去,鞋边就被染黄。
她以前最讨厌下雨天来这里,不是觉得不好玩或是嫌弃,是特别讨厌一下雨,走哪都能踩一脚泥,洗又洗不干净,白色的鞋很快就脏了。
周故渊一言不发跟在她后面,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和裤子摩擦发出声响。
沿着水泥里走到坡上后,还能看到村里的房子。
白色瓷砖的外墙,用几块红色勾了边,房顶上放着太阳能热水器和卫星电视接收器。
那东西长得特别像锅盖。
谢知时转头提醒周故渊,“从这里下去,就是泥巴路,雨天比较滑,你踩实点。”
四月清明,南方的雨就是淅淅沥沥的。
下不大,只能润湿一层土,上面长着的叶子覆盖着,一不小心踩滑,一身衣服就废了。
她特地挑了清明的前一天来,就是为了避开谢家的人。
按照往年的习惯,谢家都是清明当天才来。
住的倒是不远,距离这里大概再走个十分钟差不多。
不过谁没事来这里逛,还是下雨天,因此多半是碰不上的。
周故渊比谢知时高不少,加上今天谢知时穿的是平底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恍然回到了高中。
全校运动会的时候,他个子高,基本是站在后排。
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谢知时个子也不矮,但女生少,比男生队伍短,他经常从后面看谢知时。
一开始是觉得谢知时长得挺好看,后来是觉得她有意思,再后来就不受控制,下意识会在人群里找她。
长了一颗很标准的脑袋,圆圆的,扎马尾很好看。
他们俩一前一后,没几分钟就走到了谢铭的坟前。
比起今天早上在墓园里,郑婉的墓看起来,简陋又破败,用石头垒起来的圆形坟头,上面的杂草长得有一米高。
不少杂草还从石头缝里往外钻。
立起来的墓碑,上面刻着谢铭的生卒年月,妻女名字。
谢知时似乎并不在意,上前用手拨开了墓碑前的杂草,太长的就直接拔掉。
“他是我高三那边走的,不过我想走的时候应该不太痛苦,估计是睡着的时候没的。”
“刚知道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一直觉得他那个人,至少能活到六七十岁。”
谢知时蹲在地上,把香烛点上,又把点心和水果摆好。
“人真的算不到命,有今天没明天的。”谢知时点燃香之后,站了起来,朝着谢铭的墓碑拜了三下,把香插在前面。
周故渊眸色一暗,他怔怔听着谢知时的话,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却来不及抓住。
高三,谢知时就是在高三把他抛下的。
那条巷子里,冷漠又无情地把他丢下。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谢知时请假回家,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班主任也没有告诉同学,他联系不上谢知时。
周则城把周明昭母子带回来家,指着周明昭说,以后他就是你弟弟。
周明昭那张脸,和周则城长得很相似。
一个只比他小三岁的同父异母弟弟,周故渊是傻子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向敬重的父亲,早早就抛弃了他和郑婉,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
谢知时重新点了一炷香,递给周故渊,“好几年了,估计早成一堆白骨了,那会儿刚下葬时,我还挺害怕的,后来又觉得不对,有什么好怕的。”
周故渊怔了下,然后接过来。
站在墓碑前,拜了三下后,弯腰把香插进土里。
“生病?”
“嗯。”
不意外周故渊会这么问,谢知时回答得也很快。
她笑了下,“病了很久,不过平时精神还算好,就偶尔控制不住,但对他来说,是解脱吧。”
解脱了。
留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给她。
恨过怨过,但回头一想,她又觉得没什么。
谢铭给了她令人羡慕的童年,又给了她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年时代,直到成年前夕,才甩手。
比起很多人来说,已经是个很尽责的父亲。
周故渊偏过头,看着谢知时。
这张脸上他见过很多表情,生气、不甘、茫然。
但此刻过于平静的样子,比他们去领证那天还要令他心慌意乱。
无悲无喜,连眼睛里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谢知时,当初你去那家酒店——”
“你回来做什么!”
“你还有连回来?!”
周故渊的声音被突然插入的斥责掩盖,谢知时略有诧异地看他一眼,而后抬头看向上面的那条路。
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身材微胖,却个子很高。
样貌五官和谢铭有几分像。
“清明回来扫墓而已,你不用紧张。”谢知时看着对方,“待一会儿就走。”
谢大姑看着谢知时,又看了眼周故渊,气得左看右看,像是想找东西扔过来,“你有什么脸来扫墓?老四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母女就是祸害,老太太天天说要去告你们,你们还敢回来!”
周故渊眼神微闪,看向身边谢知时,却见谢知时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你们有证据那就去,我家手里宽裕的时候,谢家得了好处,个个都上门借钱,我爸病了,倒是不见几个人来看他,江合镇跟荔城就两小时大巴都舍不得上门。”
谢知时看都不看对方,耐着性子把杂草清理了,微垂着眼,看不太清表情。
“人死了,你们是想要那几百万的债,还是想要什么?”
“你个没大没小的,没教养的畜生,谁教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孽障、不孝子!”
谢大姑气急败坏,“我们家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的脸呢?”
说完还气不过,弯腰捡起地上的泥巴就往谢知时身上扔。
谢知时躲避不及,被砸到肩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小雨,谢知时懒得搭理发疯的谢大姑,继续把草拔掉。
“你个小□□,跟你妈一样贱,害得我们谢家抬不起头,造孽啊,造孽!”
谢大姑又抓了一坨泥巴,往谢知时身上扔去。
周故渊大步走过去,脚下还差点踩滑,踉跄着走到谢知时旁边,侧身挡住,泥巴砸在背上,泥水溅到脖子里。
眼神平静的谢知时,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周故渊握在她肩上的手,然后看向谢大姑。
无意识捏紧手里的几根草,她声音不轻不重。
“大姑,你家捡来的那个小孩,是真捡的,还是谁生的?”
她满意地看着那张无关肥腻的脸上出现惊惶。
她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
六年前她就被指着鼻子戳脊梁骨,顶着议论在这里待了七天。
怎么会认为她还是当初那个死撑的小姑娘?
也太不长记性了。
人会长大的。
当初是装出来的不怕和不在乎,现在——
是真不在乎。
她月月都去庙里捐赠香火、求神拜佛,为谢铭点灯。
是,她求谢铭能安息,求张虹能心安,求谢思月能病愈。
更求谢家这群挑拨离间,从小就看不上她们母女三个的所谓亲戚,早早去见阎王。
怎么会不求呢?
她求得那么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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