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 正是晚春百花开放之时,都城的这座二进小院里,种了两颗梨树, 白净中带着点微黄的梨花挂满了枝头, 微风一吹, 便簌簌了满院子。
琛哥儿在水芹的看顾下,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路,还妄图蹲下来捡几朵梨树。
院子的西侧,西厢房的窗户大开着,皎皎身着一身梨花白的春衫, 正坐在窗前出神。
琛哥儿以近乎趴着的姿态捡起来两朵梨花, 被水芹抱起来拍身上的泥土, 他一眼就瞧见了窗边的皎皎。
“姑!姑!”对于亲近之人, 他都能认出来了。
听到琛哥儿唤自己,皎皎露出一抹笑, 站起身走了出去。
琛哥儿立刻跌跌撞撞地往她怀里扑过来。
“花,你!”他殷勤地要将手里的梨花戴在皎皎头发上。
皎皎任由他笨拙地将花往自己发上插, 水芹站在边上就笑,“小公子不懂事, 小心将姑娘的头发弄乱了。”
“不碍事, 横竖也不用见外人。”皎皎表示没关系。
“今日方二公子来, 姑娘不去见见吗?”
皎皎笑容微敛,“他是外男,我见他做什么。”
“也是。”水芹点点头, 她还欲说什么,新买回来的小丫鬟白珠走了进来,“水芹姐姐, 夫人说库房里有只百年老参,让您取了送到前院去呢。”
“是有这么一只参。”水芹解了腰上的库房钥匙,将装着人参的盒子捧了出来,面上有些为难,“可若奴婢去前院送人参,小公子怎么办?”
这百年老参贵重,她是不敢交给白珠这个刚来的小丫头的,可将琛哥儿交给姑娘吧,若是琛哥儿闹腾起来,姑娘也哄不住。要是水莲在就好了,可惜水莲在厨房帮李大家的忙呢。
“我去送吧。”皎皎主动道,她也明白水芹心里的顾忌。
这的确是个法子,水芹感激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皎皎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盒子,也忘了自己头上还插着琛哥儿刚插上去的梨花。
皎皎原想着,嫂嫂多半是在正厅,她只需将这人参送到正厅就行,也不会遇见那人,可谁知,刚过垂花门,就看见了站在游廊处的修长身影。
听到身后有动静,那人回过了头。
目光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她看不出来。
皎皎抿着唇,福身行礼,“方二公子。”
方逾一眼看出来,她动作间没有了那轻微摇晃的小玉葫芦。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皎皎蹙着眉后退。
这样拒绝的姿态,方逾看得拧眉。
“方二公子,我嫂嫂还在等我,麻烦借过一下。”她不想与他待在一处,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抑住的心思又重新起来。
她不想与自己纠缠。方逾心里划过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念头让他的心闷闷的。
他忍不住出声,“皎皎。”
皎皎睫毛一颤,他叫自己什么?他……怎么可以这么称呼自己?几乎是一瞬间,皎皎的耳朵上就染上了一层绯红。
方逾本来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的,他也不知刚刚为何就将心底的称呼这么喊了出来,实在不合规矩,可想要致歉时,看到面前的姑娘微红的脸颊,又不想道歉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皎皎这次没有后退,她还没回过神来呢。“皎皎”是她的闺名,方逾从何处得知的尚且不论,但他作为外男,这样喊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闺名,未免太、太……
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若是这样喊她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她此时定要让鹦鹉将人赶出去了,可这样的喊她的,是方逾。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方逾问她,“怎么不带小玉葫芦?”
小玉葫芦?皎皎想起了被她放在床头的小盒子。
“与今日的衣裳不相配。”她这样道。
方逾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明显的笑意。
上一次,他问她“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小玉葫芦”时,她的回答是“与衣裳相配”。这一次问她“为什么不戴小玉葫芦”,她的回答是“与衣裳不相配”。
方逾莫名福至心灵了。
就像他在读书上是天才一样,于男女之情上,他突然有了些明悟。
“回都城的这大半年,我一直在神龙司办事,轻易不得外出、不得传信。”他突然出声。
皎皎垂眸,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像是在解释一样,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解释的。
“神龙司的活不太光彩,尤其招人暗恨,是以,我心系心念之人,不得向外泄露丝毫。”
皎皎觉着自己的心跳突然犹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她莫名地有些恐慌,甚至想捂住方逾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但方逾的嘴更快。
“皎皎,等殿试结果出来,我让我母亲,来向你提亲,可好?”
也不知是风太热烈还是梨花太不矜持,朵朵梨花借着风意飘过了垂花门,围绕着情人诉说爱的蜜语。
皎皎的脸红得滴血,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落荒而逃,但心底仍有一根弦绷着,她问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胆的话,“你若未中状元,又如何?”她记得有传言说他母亲说过,他得中了状元才能议亲。
方逾理所当然,“那你就当不成状元夫人了。”
当不成状元夫人了……夫人……
也就是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来提亲。
皎皎再坚持不住,“我得走了,嫂嫂还等着我呢。”
身前却横过一只手。
方逾忍住自己想要牵她手的念头,握了握拳,抬起手,捻起她头上歪掉的梨花。
皎皎下意识闭上眼睛,只感觉他的手碰到了自己的头发,再睁开眼,只需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双眼睛。
素来平静的眼里情意汹涌,连她都能轻易看出来。
将那朵梨花给她戴好,方逾轻声道:“梨花如雪,可共白头。”
梨花发如雪,与你共白头。
皎皎听懂了,她抱紧了怀里的盒子,“我先走了。”
不再等身前之人再说什么,皎皎直接越过他快步离开。
等走到正厅处,再回头时,他还在那。
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复了一点,皎皎迈进了正厅。
宋嘉然一眼就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润,“这是怎么了?脸这般红。”
“刚才在后院和琛哥儿玩闹了会,许是热的吧。”她之前的确在与琛哥儿玩闹,这也不算说谎。
宋嘉然没怀疑,接过她手里的盒子,打开来,见人参完好无损点了点头。
“嫂嫂,这人参是要给谁的啊?”百年人参可不多见,她没记错的话,这人参应该是宋家给嫂嫂的。
“方二公子啊。”宋嘉然又将人参盒子盖好,“他今日来,说他母亲身体不适,想来借一点人参,我看他面色严肃得很,想着是不是他母亲病得有些重,就让白珠去拿这百年人参来了。他对你哥哥帮助不小,如今人家既然有所求,咱们也不能吝啬不是?”
“反正咱们家人身体都挺好,这人参放着也是放着。”
皎皎心里却纳闷,刚刚那人和自己说话时,可一点没有伤怀之色,也没见他提起他母亲病重啊,他还说等放榜后就让他母亲来提亲来着……皎皎呼吸一乱,这人,该不会是瞎编的吧?
可他瞎编这些做什么?
边上宋嘉然还道:“说起来,家里的人手还是不太够啊,以后家里的客人只会越来越多,只李大一家子再并水芹水莲还是不行,就算又买了白珠白蕊回来还是有些不太够,否则今日也不必你亲自送这人参来了。”
“以后你哥哥出门在外,只有鹦鹉一个小厮也不行,过两日我再找人牙子看看。”如今与以往不同,再买侍从,就不能像是之前雇佣丁镰一家签订长工契约了,而是得买一些签死契的卖身侍从了。
没办法,以后郑立晏做了官,她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长工还是不太保险。还有皎皎,等她嫁了人,肯定要带陪嫁的,若是活契,怎会真心向着她?被人欺负了他们都不知道。
她在这嘀咕着,皎皎心里却突然明白了,咬着牙暗恨,方逾这厮,太可恶了!
她说怎么就那么巧,她一出后院,就碰上他了呢,感情人家早在那等着了。
什么人参,都是借口罢了。
他就是为了见她!
可是思及此,她的心里,又忍不住沁出一丝甜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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