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柳城,是出了名的繁华所。
齐韫离开沧浪山庄后,且行且歇。在夏末最后一丝凉意退去时,她亦恰好入了烟柳城门。
城门进去,便是百里长街。
齐韫曾在书里看到过百里长街的规划图,这长街分为百来个长段,买卖果蔬熟食的穿插于各个长段中,余者则有专门的别类。
传闻,没有在百里长街买不到的人间物。
齐韫此行,便是慕名而来——
她要买大师兄的消息。
眼下虽是入了烟柳城,然而齐韫距买卖消息的铺子还有几十里的路程。
她索性先投了最近的来福客栈,打算歇一晚再赶路。
来福客栈共有两层,上层供给投宿,下层则招揽食客。因着其场地够大,店家便在下层的正中央搭了个说书台子,专为食客解闷。
齐韫在她赁下的客房卸下包袱,而后下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盏温茶和一小碟零嘴儿,饶有兴致支着耳朵听说书。
今日的话本子,是《西厢记》。
“却说那叛将孙飞虎率兵围寺,欲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莺莺却早同张生互生情愫,心里万般不愿……”
本是齐韫十岁便能倒背如流的剧情,可眼下在他乡再听一次,却有着不同的感受。
可恶!她狠狠共情了!
他孙飞虎不是东西,隐月阁阁主更是个天杀的,一样的强盗脾性!
齐韫耳畔听着评书,思绪却飘回一个月前——
那是隐月阁到沧浪山庄送聘的日子,或者确切地说,是送嫁妆。
齐韫十七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约莫是隐月阁阁主要嫁给她。
她听罢婢女春溪的传达,从后院笑至了前厅,更是信誓旦旦,“纵使我答应,爹爹也定是不肯的。”
然而爹爹:“成!马上成!十天后就成!”
齐韫:“?”
当天夜里,她留下书信一封便离了山庄。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踏上江湖路,一路行来虽忐忑,但心里憋着的那股子气却消退了她的许多不安。
她要去找大师兄谷清胤,她真正心仪之人。
只是大师兄在两个月前被爹爹差往江南办事,行踪不明,归期未定。与其在江湖中盲目找寻,倒不如上烟柳城买他的消息。
如今虽暂时逃了亲事,但念及那个害她有家归不得的隐月阁阁主,齐韫还是气得牙痒痒。
一路行来,齐韫也听了不少关于隐月阁的“丰功伟绩”,它出道五年的关键词,不外乎是“杀人”、“毁尸”和“灭门”。
而世人对隐月阁阁主的评价就更着笑了——貌丑性劣、残酷冷血。
被编排的虽然是隐月阁阁主,齐韫却深感冒犯。这冒犯来自于隐月阁阁主的不掂斤两,也来自于爹爹的赶鸭子上架。
她好歹也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品行淑良又贤惠,能把他们搭在一块,就离大谱!
齐韫走神之余,说书先生已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结。
而后登场的,则是客栈的管账先生。他于说书台上铺开两大张红纸,高声道:“诸位客官,青翼门与归龙会三年一度的比武于申时在关公庙前举行。押青翼门胜出的,请排到右边来,归龙会则在左边。”
无稍管账先生作多余的解释,在座的食客们多应声而起,自发排成了两排。
唯有齐韫尚摸不清形势。
“大哥,请问这是在排什么队?”
齐韫唤住了正打她身边经过的男子,礼貌问道。
“押比武胜方,一赔五。姑娘,想赢钱就押归龙会。”
其实不稍他多说,在场的食客们已将答案告知了齐韫——
排归龙会的队伍弯了几弯,尚还排到了店门外去。而青翼门前只寥寥数人,着实有些寒碜。
帮会混到这地步也是没谁了。
齐韫未作多想,起身便往青翼门那队走去。排在她前面的人刚下完注,齐韫刚站定便是第一位。
“姑娘要下多少注?”
过来帮工的店小二边吃着糖果儿边含糊不清问道。
齐韫从袖中摸出一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店小二细成一条缝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些许,好心规劝道:“姑娘改投归龙会如何?”
“不用。”
输赢不重要,她讨厌排队。
见齐韫没有任何犹豫,店小二反而不确定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可是有收到何小道消息么?”
“没有。”
齐韫蹙了蹙眉,余光瞥到隔壁队伍,他们一个个一两二两投注,倒是快得很。自己被卡住了,约莫是下注过大的问题?
于是乎,齐韫深刻反省,她也不过是图个参与度罢了,钱多钱少的,自是跟着大众的标准好。日后若是青翼门胜出,她岂不是反倒为难了人家?
“那或许,可以找零吗?”
这次,店小二反应倒是快的,似乎没听到齐韫补充的那句话,当即高声道:“青翼门一百两!”
将她捧到高处,让她反悔不能。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打到了齐韫身上,只是那目光里多少含有了看二傻子的成分。
齐韫:“……”
气氛既然烘到了这份上,再抠索也不是齐韫的性格。她索性再从袖中掏出了一沓散银票,豪掷道,“我再追加一千两。”
她沧浪山庄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得可以用来烧菜,百两银票已经是齐韫手中面额最小的票子了。
旁人适才之所以觉得齐韫像二傻子,到底是因为她钱有,但不够多。而今投向她的目光里,便很统一的只剩惊叹了——
富婆,饿饿,饭饭。
“姑娘作何称呼?”
店小二接过银票点了点,就要给齐韫落名。
“……”
齐韫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她这是逃婚在外,当切忌张扬才是。是以她轻咳了一声,胡乱诹道,“喜儿,张喜儿。”
“张喜儿——”
在齐韫看不到的角落,有一十一二岁少年在嘴里咀嚼着她的名字,眼角已有泪花。
他们青翼门,多少年没被人如此信任过了……
这知遇之情,他慕容放记下了!
本排于归龙会之列的食客,有不少被齐韫豪掷千金的架势给唬了住,纷纷改押青翼门。一时间,本是大热的归龙会队伍前已门可罗雀。
齐韫已回到了座位上,看着食客们修改站队,不由得眼角一抽。如果教他们知道,她只是懒得排队才押的青翼门,估计祖坟都要被气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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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申时,食客们方结伴走出客栈前往关公庙,齐韫亦跟在其中。
来福客栈距关公庙不过一炷香的距离,齐韫中途还拐道买了个糖串。等她到时,擂台前已围满了人,助威声也一声高过一声。
除了齐韫眼熟的从来福客栈来的食客,其他生面孔喊的几乎是归龙会必胜。
虽然比武才刚开始,赛果好似已经完全没有悬念。
齐韫于人群中踮着脚,一点一点挤进了前排。
她们沧浪山庄也时有比武,但因着师出同门,往往也只是点到即止,同今日的打擂相比,也不过是些小儿把戏。
今儿她倒想看看,这归龙会是怎样的厉害法,竟如此的民心所向。
比武大会采取的是三局两胜制,第一局双方出阵的是两个年岁相仿的中年汉子。青翼门人比归龙会人高些,归龙会人的胡子较青翼门人长些,至于武力方面,好似难分伯仲。
齐韫到底是押了银两在青翼门上的,总归是盼着青翼门能取胜。
然而,就在她将视线聚焦到擂台上时,一道耀眼的白光晃过了她的眼睛。
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那白光来自归龙会阵营里最为羸弱的男子。他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神情有些阴恻。
饶是齐韫涉世未深,却也晓得,他手上的是暗器。
那男子既属归龙会,显然,擂台上的青翼门人有危险!
眼见着暗器蓄势待发,齐韫未作多想,就要将手中尚未拆封的糖串掷向那男子以阻止。然而她糖串刚脱手,便有人探身将它兜了住。
那人站于齐韫身后,约莫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他伸手时衣袖拂过齐韫的面颊,遮挡了她一瞬的视线。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青翼门人被暗器放了倒,裁判的鼓槌也落了下。
第一局,归龙会获胜。
“姑娘,你的糖串。”
擂台下尽是看客为归龙会而起的欢呼声,然而却有一道清冽的男声在齐韫耳边响起。他好似独立于这看台之下,并不为观擂而来,只为了捡拾齐韫丢掷出去的糖串。
“……”
齐韫瞧着青翼门人被几个同门抬下擂台,心中不由得愤懑不已。而最先撞上她出火口的,便是这个没有眼力见的“拾糖人”。
“本姑娘谢谢你——”
全家。
只是最后这两个字,在齐韫抬眸对上眼前人带着薄薄笑意的眼眸时便自动消了音。
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前男子身量颀长,如青松翠柏般挺拔。他眉似山峦,眼若星月,如瀑的青丝以白帛束起,出尘清冷,唯有眼底那微弯的笑意使得他身上染上些许烟火气。
这般的他,当是出自好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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