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喝茶。”

    齐韫借花献佛,倒了杯已经凉了的茶递与严叙,“适才打斗,公子可有累着?”

    “有些。”

    严叙认真点头,在齐韫面露愧色之际又倏尔笑开,“但是畅快!”

    齐韫将手撑在小方桌上,斜支着脑袋认真端详着严叙,没头没脑叹了声,“公子真是好人。”

    “怎么说?”

    严叙甚少见齐韫有此认真的神色,而她温温的一句话瞬间击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不待齐韫细数他的好处,他便又问道:“如若姑娘的未婚夫是我,你可还会逃婚?”

    “……会!”

    齐韫在意识到自己竟对此答案有犹豫时,匆忙脱口而出,连带着有些心虚。

    而这心虚,是她之于师兄的。

    她向来迷糊,此生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她对大师兄的感情。

    可刚刚,她竟认真思考了这个本不可能存在的问题!

    着实荒谬!

    然而严叙的沉默,令齐韫从自责中走向另一处自责。

    严叙身为被逃婚者,未照顾到他的情绪已是她的疏忽,她竟还回得激动又气壮……

    是以齐韫颇有些歉疚,试图解释道:“严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

    严叙打断了她,笑意温和。

    齐韫那一瞬的犹豫他捕捉了住,这便够了。

    -

    辰时过后,湖面浓雾渐散,天色又恢复了清明。

    季长义所赁的船只距齐韫只有三十来米,雾散尽后,齐韫清晰可见季长义船上的光景。

    未免季长义也看到自己,齐韫坐回了船仓,再不敢胡乱走动。

    “那船上的,有你相熟之人吧?”

    严叙跟着齐韫之后回到船仓,掀袍于她身边坐下。

    齐韫点点头,方才想起自己并未同严叙提过自己的真实姓名——

    “船上那位是我爹爹的义弟。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齐韫,来自沧浪山庄。”

    “在下严叙。”

    来自隐月阁。

    这后半句,自是被他咽入了肚中。

    见严叙不仅不记怪自己,还学着她拱手,齐韫不禁莞尔。

    只不过,有些叮嘱还是必要的——

    “行走江湖,严公子还是叫我喜儿便好。”

    “好。”

    严叙点头应下。

    -

    日近午时,琴声悠扬,随风荡入了船舱,令人心旷。

    齐韫倚着船舱一格小小的方窗,视线循着琴声而走,却在不远处的一艘商船上看到了林夕云的身影——

    她十指纤纤,拨弄着琴弦,眸光流转,笑意浅浅。

    纵是齐韫一女儿身,亦不禁看呆了去。

    于林夕云对面而坐的男子,身着雪色云绣锦袍,手里握有玉笛一支,时下正目含温柔地望着林夕云,嘴边噙着笑意。

    不多会,玉笛伴着琴音吹响,二者相伴相随,相得益彰。

    “公子,我适才跟你提及过,也要一同前往桃花坞的,便是那位姑娘。”

    齐韫侧了身子,给严叙留有空间看向林夕云,“要上去打个招呼么?”

    严叙目光沉沉看向林夕云,片刻后方缓声应道:“好。”

    齐韫本以为他是陶醉在林夕云的琴音下才久不作答,实则不然——

    “广闻四海”的东家,亦是严叙。可以说,这百里长街上,有一半以上的店铺都是严叙所有。

    自林夕云踏入“广闻四海”始,严叙便知表妹尚在人世。这世间,唯有林夕云知道严叙是严彦昇之子。

    可林夕云不知道的是,当年实则是她父亲与虎谋皮,才招致了两家的杀身之祸。

    虽说稚子无辜,但严叙诚然未有同林夕云相认之想法。

    他永不可能忘记,姨丈为了抢夺机关术本,一剑刺穿了本已重伤的父亲的心脏,令他顷刻毙命。

    撑船的伙计早在殷卢出现时便凫了水,严叙便接替了船夫的位置,将船向林夕云所在的商船靠去。

    待近了时,他方撇下竹篙,同齐韫双双跃上商船,落在了林夕云身侧。

    “林姑娘,好巧呀!”

    琴声骤停,齐韫在林夕云开口前出声,笑意盈盈。

    “喜儿姑娘……”

    林夕云抬眸,视线仅落在齐韫身上一瞬,便被她身侧了严叙吸引了住,再难移开视线。

    她出身青楼,阅遍男子无数,却头一回遇着此出尘脱俗,俊美无俦的公子。而不知怎的,眼前的公子给了她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这位是我的朋友,严叙严公子。他也要去往桃花坞,路上可结伴同行。严公子,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林夕云姑娘。”

    齐韫见林夕云看着严叙沉默,便先开口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严叙……”

    林夕云喃喃念着此二字,眼里已有了泪花,她终于明白这熟悉感自何而来——

    “可是表哥么?”

    严叙剑眉微蹙,淡然开口,“是我。”

    当着齐韫的面,严叙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世,甚至当初,他是以隐月阁阁主身份去提的亲。

    眼下齐韫对“隐月阁阁主”误会过深,除了这个身份,其他严叙倒是不惧的。

    “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夕云仍旧望着严叙喃喃出声,泪眼已是婆娑。

    “可是巧了!”

    齐韫由衷为严叙和林夕云高兴,心下却不由得腹诽起“广闻四海”来,严叙好歹也是一方富商,怎的会探听不到消息!

    若广闻四海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她所交代的事情可能有着落?

    “二位且坐。”

    同林夕云游湖的锦袍公子收了玉笛,高声唤来仆从看茶。

    林夕云方才将将止住了泪水,向齐韫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在京城的旧识……”

    “在下程佑宗。”

    不待林夕云话毕,锦袍男子便已上报姓名。

    程家是京城富户,作为九代单传,程佑宗无心承袭家业,只醉心于琴棋书画、游山玩水。而他身上亦无甚贵公子所有的纨绔秉性,待人温文有礼,是个谦谦君子。

    在青楼时,林夕云以一曲《阳春白雪》名动京城,此后程佑宗便成了她的座下常客。初时他们只是隔帘合奏,以琴会友;后来亦会同桌共饮,洽谈言欢。

    三年相知相交,程佑宗从未逾矩半分,并未轻贱林夕云任何。

    待林夕云离开青楼后,他们便断了联系,直到今晨于长街上,两人方才又碰上面。

    林夕云受邀同程佑宗一道游湖,这次的合奏,是她三年来真正畅快的时候。

    这次的她不再是歌姬,而程佑宗,只是她的朋友。

    -

    “表哥这些年过得好么?”

    四人一道落坐后,林夕云再开口,仍是不禁哽咽。她半是喜悦,半是忐忑,双眸氲满了泪水望向严叙,令人见之生怜。

    常年的青楼生活,使得林夕云惯会察言观色。虽已重逢,但她却看不出严叙面上有何喜色,亦或是冲击,好似这一切与他而言并无任何关系。

    严叙果真仍旧神色淡漠,只轻轻应了声,“尚可。”

    旁边齐韫可关不住话匣子,她权当严叙只是谦虚,便替他报喜道——

    “那可是相当了不得!林姑娘,我们投宿的来福客栈,东家便是你表哥!他剑术还十分了得,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我们此行去桃花坞,必可保安全无虞的!”

    夸严叙时,齐韫几乎是一溜下来不带喘气,眉舞飞扬,面上连带着也有三分自豪的神色。

    活似炫宝。

    严叙这才褪去最后一丝冷意,眉眼稍弯,满带柔光看着齐韫。

    恍惚间,他似是回到了十年前。

    他的小丫头,臭屁又张扬。

    从来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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