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那一脚太突然,又或者,是他这副看起来清瘦得很的身躯着实不像有一脚踹翻彪形大汉的力气——总之,那位形貌俱不佳的奇男子翻倒在管家脚底下,还掀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周围看热闹的人先是安静了一下,随即便像水滴掉入热油般沸腾了起来,惊讶的呼嚎、好事的吆喝、隐秘的私语盘桓在这小小的一片土地。
暴虐的中年男子与被他辱骂鞭打的孩子在他们眼中本就关系成谜。什么叫做“贱皮贱骨的腌臜东西”?是豪门大族家里的娈童?或者更严重些,是修士私底下养的鼎炉?
要知道,修士界可是明文规定不能养鼎炉的。
还有不少来得早的人留意到,那现在满脸血污的男孩,其实长着一张相当干净漂亮的脸,鞭子划破的血衣下也隐隐透出细腻润白的皮肤。而那挥着鞭子的男人虽然衣着华贵,通身的气派却浑不似能养得起这样货色的娈宠。
再说后面这突然冒出来“行侠仗义”的男人。一手抱猫一手提灯有多离谱就不说了,鼻梁上架着副奇形怪状的水晶薄镜,一副弱不惊风的书生模样,却能一脚踹翻对方,还说出这样傲气的惊人之语,看起来似乎也来头不小。
更何况,这里虽然只是外市的边缘,却也算是九门集市的一部分,还是有偶尔会有得道的仙师经过这里的。有不少人便猜测:这后来的男人,莫不是哪家大派不拘小节的仙长,被这人扰了清静才出手相助。
所以,尽管这热闹看得没头没尾,奇怪且满身谜团的几个人还是勾起了路人极大的吃瓜兴趣,不仅没有人离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反而还越发多了。
“打得好!先生揍他!”面貌可爱的少女在人群里挥舞着拳头起哄,她头上花胜的流苏叮当摇晃,一旁站着扶额无语的玄衣少年,正是阿夜和他的话痨妹妹。
他们也过来看热闹了。
不过也算来得正好,管家正愁手上东西太多没地方放。
他便走过去把鲤鱼花灯和茶茶都递给话痨妹妹,笑道:“有些施展不开拳脚,劳驾帮我照看她一下。”
“嗯嗯没有问题!”话痨妹妹敷衍了一下管家,便马上抱着茶茶狂吸狂蹭了起来。而茶茶舔了舔自己翘起的手掌,斜着一双莹绿色的猫眼,满不在乎地瞧了一眼地上那呆住似乎在酝酿巨大怒意的男人,随即边转过脑袋,喵喵叫着向少女撒起了娇。
管家无语地扶额,转过身来,抬眼看着地上那少年,余光看见男人腰间闪烁的玉牌——一把精致的仙剑,是玄元剑宗门人的标识,怪道在九门集市界内如此嚣张跋扈,原是因为,在自己家门口。
玄元剑宗的老祖宗当年也许是赌石发家的,整个门派上上下下源远流长得喜玉爱玉,以玉牌为标识自然也是源于此。只不过,玉石这种东西论起珍稀程度与灵性来是有泾渭分明的等级划分的,这玉牌所用的玉的等级也与他们在门内的等级相对应。
剑宗用的是白玉,颜色越白,光泽越油润,杂质越少,灵气外泄的等级越高。而这丑东西身上挂着的玉,半青不白,虽然质地均匀细腻,杂质看起来也不多,却没什么灵性。在凡间兴许算得上块不错的好玉,可他在剑宗的地位却绝对不怎么高。
再结合他这身矛盾奇怪的打扮,甚至可以断言,他绝不是有品阶,说得上名号的修士仙君,而更可能是凭某些贵人的裙带关系入门的随侍。
而这男子,正是袁西澈座下的侍从桑武。
桑武不明白了,他好不容易才将夷醉那小兔崽子逮到,正在泄愤,怎么就能突然杀出来个文弱书生似的程咬金“英雄救美”,这又不是话本子。
桑武于是暴起,嚎叫着握紧了拳头,朝管家面门直冲而来。
不得不说,那一拳的力道还不错,摩擦空气带来的劲厉拳风也几乎快要触碰到他的眼镜。这人在拳脚功夫上应当是个不错的练家子,管家想。
管家伸出右手截住拳头,空着的左手防住他想要攻击管家下路的另一只拳,再抬起腿,一个膝踢击中他的腹部,桑武瞬间被击飞到一旁,围观的群众兴奋地惊叫着后退让他掉在地上。
好说歹说也是扛了这么多篇小说的管家,基础的格斗技巧自然精通,再加上“无所不能”的金手指,就纯纯物理攻击而言,普通人对上管家并没有胜算。
桑武再次被击倒在地,四周惊讶的人有,起哄奚落他的人自然也不少。而管家只看见他那棕黑的脸上透出愤怒的红色,又憋出一股猪肝色。
“还想来吗?还来的话,我可就不保证你下一次还能不能再站起来了。”管家擦了擦手掌,把气势撑得十足。
笑话,无所不能的管家打架当然要有牌面。
见对方停下不再动作,管家便转过背去不再瞧了,只管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孩子抱起,准备开溜。
虽然这人在玄元剑宗也就是个小杂碎,可这毕竟是人家家门口,闹大了拂人家面子。既然对方不纠缠,他可没有揍了人还不赶快溜之大吉的道理。
结果,桑武看管家要抱着人走,又气又急,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他被打可以,人必须带回去,要不然袁西澈不顺心,发难他他就完了!
他想着拳脚上干不过管家,便灵机一动,搬出自家主人,开始狗仗人势:“慢着!轻狂小儿可知我家主人是谁?说出来怕吓破了你的狗胆!”
管家抱着那少年侧转过半身,左眼微微眯起,冷眼看着箕踞在地上的男人。而桑武看管家一言不发,便以为是自己的话奏效了,扯起嘴角阴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颤颤抖抖,写满了小人得志。
……怎么就会有这么蠢的人呢?
管家无声地走近,半蹲下身子,一手环护住少年,另一只手掐着他下颌,把他整个人吊起。他远没有管家高,这并不困难。
他眼睛转了一圈,冷冷地看着他开口:“你叫谁轻狂小儿呢?”
“丑东西,你知道吗?”管家故作和善地笑着,凑近他的脸,“今天就算是你们玄元剑宗的掌门轩辕鸿烈来了,见到我,也得礼敬三分。我若是向他要东西,他更不会不给我。最重要的是,你的主人恐怕不是轩辕鸿烈吧?”管家开始真假参半地胡扯。
其实他们掌门只认识管家此时的爹,不认识管家本人。但他这辈子摊上的这胎还不错,亲爹非常宠他,即使他没办法修行,也完全尊重支持他做的任何事。
管家突然觉得有爹真好。
在桑武眼里,管家像是是带笑的地狱阎罗。他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自己惹不起,浑身开始冒冷汗,不住地挣扎着,握着他下颌的手感油腻得管家有些恶心了。
“而这孩子,”管家目光落回伤势惨重的少年身上,“很极品的鼎炉吧?可是身为九大门派之首的玄元剑宗难道允许修士用鼎炉修行吗?不允许的吧,那你的主人养鼎炉做什么呢?”
“不是鼎炉,是逃犯!”桑武嘴硬。
“逃犯?这话说出来大家相信吗?”四周于是响起一阵哄笑,“你的主人是谁?要说出来吗?要让这里的人都知道,玄元剑宗里是有哪个贵不可言的大人,养着漂亮的小鼎炉,却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你要说吗?你真的确定要说吗?这里的人都很耳聪目明吧。”管家看见四周有不少人疯狂点头,便眯起眼睛朝他们笑笑,“说出来的话,也许整个修士界都会知道哦。到时候,你的主人,是会把你和小鼎炉夺回去,再好生夸赞你忠心护主呢,还是会因为龌龊的阴私败露而恼羞成怒,把你就地正法呢?”
“有的事情摊开来说就没意思了对吧?你已经蠢到在这里惩罚他把事情闹大了,可别以为这里在你们玄元剑宗脚底板下面,就没人能做主。”
管家松开手,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满脸六神无主,急促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快要憋死了。
噫,脏死了。
管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油光,感到一阵恶心,紧急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仔细擦拭。
这帕子不能要了,他的洁癖再一次发动。管家抿抿嘴,想要找垃圾桶把手帕丢掉,但恍惚间又想起来——这tnnd是古代背景的世界,已经,没有垃圾桶给他丢了。
他只得一边扼腕叹息,怀念现代世界的美好,一边把帕子叠上十几层收起来,预备一会拿回家点火烧掉。
不乱扔垃圾是好市民的美好品质。
周遭瓜田里的猹听了管家一通胡扯的嘴炮输出,真以为他是哪个深藏不露的仙长,见他走过去,都十分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小道,完全没想到面前这个男子连练气的修为都没有。
管家微笑着朝他们道谢,挺直腰背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尊者姿态,走出去一段距离方才破功,把身体又放轻松起来。
话痨妹妹拉着哥哥抱着猫,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
她依依不舍地把茶茶还给管家,随即又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小嘴里念叨着:“先生刚才真的很厉害!早就看不惯他们玄元剑宗的人在这里横行霸道了,总算有人能治住他们啦!”
近旁的少年阿夜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她却越讲越起劲:“先生我和你说嗷,以前他们就经常欺负我们,拿了东西不给钱就算了,还笑我哥哥!这回直接当街打人,也太过分了!”
管家瞧她说着说着,双手叉腰,满脸怒容,讲起兄长被嘲笑的事情更是情绪激动,脑袋上的花胜响得更欢畅,看起来相当灵动可爱。而当事人阿夜,却仍然只是脸上挂着无奈地笑,又拉了拉她,伸出手朝她比划了一顿。
管家零星看懂几个手势,告诉……名字……?
突然就要开启自我介绍环节了吗?
“先生,我是姜栖,这是我哥哥姜夜,我俩住在千境山,我们……我们……”她突然顿住了,一脸紧张又混沌的表情。
“嗯?”管家故作疑惑地开口。
姓姜又住在千境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管理那千花宫负责的铺子,千境山上有个门派叫千花宫,而千花宫的宫主叫姜迟,这一对兄妹姓姜,即使不是亲生子女,只怕也沾亲带故。
等等,姜栖?
管家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姜栖不就是《苍穹之刃》里墨流暄在知慕少艾的年纪,情窦初开喜欢上的千花宫少宫主吗!
他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姜栖的面容。她性格跳脱,气质比容颜更吸睛,长相也偏近于少女的活泼可爱,是终点流小说里“小师妹”型的角色。
一般来说,主角会先喜欢上这样的小师妹,可师妹往往做不成正宫。
姜栖有点不一样,她和墨流暄之间朦胧的好感还没点明时,她就因为四年后“千花宫灭门”一事魂归离恨天,永远地成为了主角心里的白月光、朱砂痣。
而姜夜,原小说中似乎并没有过多提及他相关的剧情,应当是与姜栖一同死在了灭门案中。
管家觉得有点惋惜。
姜夜把姜栖的头扭过去,和她面对面地又比划了一堆手势,这回相当复杂,管家是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在思考怎么圆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是千花宫的弟子!”姜栖憋了半天,总算憋出来了。
“哦,这样啊,”管家咳了两声,姜栖便跳着毛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水红色的裙摆转成一道鲜艳的丽影,“在下是隐谷的少谷主,免贵姓管名家。”管家解释道。
“管,管家?好奇怪的……管先生好!”姜栖还没来得及感叹完他名字奇怪,便被兄长敲了敲脊梁骨,毛炸了一身。
好嘛,就知道又要吐槽这个,管家见怪不怪了。
而姜夜则朝管家比了几个简单的手势,他的动作明显比刚刚给姜栖比划的时候要慢上许多,这一回,管家能几乎没有障碍地看懂。
‘今日得见先生高义,往后如有需要,当可来千境山寻我们。’
姜栖也连连点着头,嘴巴不停:“我们只有月中的时候在这华泉城,其他时候都在山里修行的!”
姜栖和姜夜眉眼长得很像,柳眉含翠,杏眼无尘,是很能让人心生亲近的温软长相。而此时,这两双干净纯然得像小鹿似的眼睛正看着管家。
日头有些偏斜了,但仍然高挂在天际正中,光晕直直地落下,打在他面前这两个半大少年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管家一时有些眼热,又想起四年后剧情里要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事,有些难过地说:“这样自然好,我今日便当作结交了一对好友。只是作为交换,倘若以后有什么难处,无论多大的困难,你们都可以到隐谷来找我。当然,如果只是想来找茶茶玩也可以,我必扫花以待。”
他心底里说着没有用,他阻止不了剧情的发生。
可他还是忍不住。
兄妹俩欣喜地应承下来,和他们道过别后,管家预备出城坐扇子带着刚捡的小孩和茶茶回家。
“仙长!仙长等一下!”
有一丝熟悉的声音叫住他,转过身一瞧,正是刚刚那推车卖花灯的小贩。
“有什么事吗?”管家朝他微笑着问道。
小贩先是怯怯地笑了一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伸出背在背后的手,而他手中,正是刚刚那个挂在花车上的兔子花灯:“刚刚仙长真是太厉害了!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功夫这么厉害的大人,这个送给您,希望仙长不要嫌弃。”他话语里掩不住的激动,仿佛刚刚看了一场及其精彩的大戏,还没从热血上头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怎么今天出个门谁都想送他东西?
管家本想拒绝,然而一看见他闪闪发光、充满向往的眼神,又不太忍心这样折损人家的热情。沉吟了一会,又看了看那个白胖得像年糕团的兔子花灯,的确很可爱,很能让人心动。
算了,收下来拿去糊弄小孩吧。
管家最终还是应下他的礼物,把篮子和灯都丢进贮灵囊里,让茶茶趴在自己肩膀上,而他抱着那尚在昏迷的孩子。
坐在高速飞行的扇子上,头发又向后逃离管家的脑袋。
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么多件事,管家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啊!我好辛苦!这难道就是身为无所不能的管家的宿命吗?”
他还掏出一方干净的锦帕,装模作样地擦拭自己并不存在的泪水。
茶茶在一边看着管家,好像在翻白眼。
……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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