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和墨流暄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后,便并着肩出了茶楼,两人朝不同的两个方向走去,楚渊自然是要去石桥找管家,而墨流暄则并不像楚渊所想的那样,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他只是,很久没有出门看过月亮了。

    他想看看月亮。

    和楚渊谈过这一遭后,那天空中的明月已然是将临中天,墨流暄带上自己那金底的红枫叶面具,漫步在依然人声鼎沸的街道,身上石莲褐的大袖长袍被夜风吹得飘摇,露出他系在腰间的佩剑。

    他今天下山出这一趟门只为了闲逛,带的剑并不是自己的本命仙剑,算是作装饰之用,因而剑首处绑着一个棠梨色的冰丝穗子,丝丝缕缕,也在风中被吹开。

    墨流暄自觉光在月下散步太过无聊,离放烟花又尚且有一段时间,便从一旁的夜市上买了一壶温过的烧酒,边走边喝。

    普通烧酒的味道又刺又辣,不比那些名酒入口甘醇。他喝得急了,先是被呛了两口,眼前便雾气弥漫起来,再抬头望月,连那清冷的月色都变得迷蒙了。

    他停下来,周身依旧是喧嚣的集市,无数路人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好像在这一瞬间,也与他有了那么一些因缘际会。

    “……我总觉得修行一途,应以‘道心’为先,勤奋居次,资质最末。”

    酒意又把他引回多年前的那个雪夜,耳边是少女说出的话叛逆于世。

    “为何会这样想?”他笑问对方,眼底却已经含着暗暗的赞叹。

    “资质好的人那样多,嗯……你师尊也是其中一个。可是你看这千年来,无数天才折戟沉沙,没人能再成仙。”

    “勤奋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可如果没有坚固的道心,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只是在弥补天分的缺陷。”

    “这大道和天地无关,只在人一颗心中。”她说着,将手掌叠放在心口处,闭上双目。

    寒风吹起她的鬓发,一枚雪花落在她的发梢,转眼间便化去,只留下头顶花胜垂下的流苏簌簌作响。

    苍白萧瑟的雪地原野里,红衣服的少女是彼时的墨流暄眼中,唯一的色彩。

    相似的想法,她说出他因迟疑而难以开口的惊世之语,去违逆这千百年来前人定好的金科玉律。

    于是雪中这饱含蓬勃生机的明艳色彩,变成了小心翼翼,掷水无声的心动。

    “哥哥?”酒意持续,那总也忘不了的音色似乎响在耳畔。

    直到对方又接连叫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眼神聚焦在不远处那红衣少女的身上。

    周围是不断流动着的行人,然而墨流暄此刻的眼中,却只有姜栖一人。

    烟花尚未燃放,他还没许愿。可愿望已经实现,她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

    他僵直在原地,托着面具的左手一松,那红枫的面具便顺势落在了地上,露出面具底下他被酒气氤氲得有些过红的面容。

    姜栖见了墨流暄面具后的脸,方觉自己认错了人,连忙捂住嘴巴满心愧疚地道起歉来:“冒犯阁下了,是我认错人了!我……我与我兄长走散了,他的剑穗和你的是一个颜色,我还以为是他。”讲到最后,她言语里的歉意又变成了哀伤。

    站在姜栖身旁的茶茶则拉了拉姜栖的衣摆,小小声地说:“姜夜哥哥才没有这么高呢。”

    “你明知道还不提醒我!”姜栖侧过脸去,含着哭音向她抱怨。

    还没等茶茶回答,墨流暄便先一步开了口:“不妨事的。这庙会人多,会认错也是寻常事。”

    言罢,他便躬身捡起了那掉下去的面具,抖了抖灰,又重新戴在脸上。墨流暄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朝着茶楼的方向走了回去。

    “在下祝姑娘,能早日与兄长重逢。”

    他已经不能够站在她身侧了,将兄长从她身边夺走的人正是他,给予她如此沉重的悲伤的人正是他。

    烟花点燃之前,他应当离开她。

    指月楼下那座拱石桥名叫揽月桥,取的是流水映月,佳人立于桥头,恰如揽镜而照的风雅意趣。

    管家吃了一路,走到这的时候,手里还抱着一袋子米花糕。抬头一看,便觉得自己完全融不进这桥上的风雅中。

    不少的公子小姐正扶在那石桥的栏板上谈论人间风月,顺势往下看去,桥的拱洞底下还穿过几叶带蓬的小舟,舟子1在船尾撑着竹篙,控得那小船在水面上行得平稳又轻缓,船头的人便可两相依偎,满眼是那缠绵的月色。

    楚渊往他那兔子花灯里放的是个掺了鱼膏脂的蜡烛,长明而不灭,从傍晚燃到这长夜未央之时,一豆烛火仍然在灯里跳动。以至于管家走到桥中央时,觉得自己是这夜色里除了满路花灯华光之外,一处难以忽视的光亮。

    他倚在揽月桥的栏板上,后背靠着那有些微凉的石柱,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气愤了,但还是往嘴里塞着米花糕,好像那有些过分的甜味能纾解此刻的冷落奚寂。

    “乍见卿卿桃花面,不闻风中眠柳声。许小姐觉得这句如何?”桥上,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有些怯怯地朝着身侧的姑娘念着诗。

    这诗不知道是书生自己写的,还是他从集子中看来的。管家听了,只觉得刚吃完甜食的牙酸得发疼。

    但根据他多年的工作经验,被念诗的姑娘多半会羞红着脸,赞上一赞书生的这句诗。

    “奴觉得,很好。公子念的也很好听。”姑娘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裙摆,不敢直视面前的书生。

    书生听了这话,本来就红的脸色更是像那熟透的螃蟹一般,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挠挠后脑袋,嘴里傻呵呵地说:“你喜欢的话,我还写了好几首!都念给你听……”

    唔,不错,这小书生还算是有备而来啊。

    管家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书生和小姐两人含蓄的表白与示爱,吃完了米花糕,填饱了肚子的同时,这才觉得嘴里一片甜腻,想要喝点凉饮解腻。然而手边却只有竹伞和兔子灯,眼见时间快到了,他又怕楚渊找不到自己,不敢轻易离开。

    “东西不给我准备好,人也不来。”他心头又起火,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兔子灯,摆弄起了楚渊给他的伞。

    相同的时间段,这桥上与桥下的许多人也都撑起了伞,似乎在提防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大大小小的伞面上各色花纹都有,管家的伞在其中反而不是那么显眼了。

    竹伞一撑开,便能将上面画着的青竹看个清晰明白。但那青竹的颜色过于雅淡,管家有些担心,即使他撑着这伞,在这骤明骤暗的夜晚,在烟花燃放之前,楚渊能不能找到他?

    他将竹伞靠在肩头,伞面放得极低,紧紧地挨着他头顶的黑发。另一只手则提起兔子灯,在这夜风与微光里继续等待。

    后劲跟着渗出片薄汗,管家细细地呼出一口气,觉得有些热了。

    好想喝冰水啊……他嘴里那片甜腻又还没散去,惹得他烦躁不已。管家只得把伞往上抬了抬,握住伞柄的底端,却没想到他刚一动作,一个兔子脑袋便矮着身子,抬起了他的伞面。

    “桥头伞下遥相顾,这位哥哥,是在等谁呀?”

    他找到他了。

    镂着缠枝莲和五瓣梅的兔子面具只盖了上半张脸,管家能看见他的唇边漾着抹浅笑,可也许是着急忙慌跑回来的缘故,对方边说着话,边细声喘着气。

    他见楚渊这样,气已经消了大半,不由得起了捉弄对方的心思,便将手里的伞正了正,又压低一点,逼得对方背脊往下躬了躬,道:“我等一个‘一见知君即断肠’的人,怎么,你认识那人不成?”

    楚渊被这酸倒了牙的话呛了一下,却并没有被堵上话门,接着便道:“哥哥说说,那人长了个什么模样?我来的路上兴许见着了。”

    管家听了这话,便撑着伞移开,左右挪步了起来,做出一副思量的样子,边走边和楚渊描述:“他呀……长眉入鬓,隆准凤目,走在街上,是能被人掷果盈车的颜色,可比我好看多啦。”

    你最好看,楚渊心里说。

    “他眉尾有颗红痣,和这朵五瓣梅在一个位置。”管家停下来,食指指尖轻轻触到面具额角的那朵梅花,又很快落下。

    “他长得快,身量高,我现在得略微抬一点头看他了。”管家将手掌摊平,在自己头顶虚虚晃了几下,仰起头朝楚渊笑道。

    月已升至中天了,远处响起烟花燃放的爆炸和轰鸣声。深黑色的夜被这些色彩绚烂的烟火点亮,就连月亮也无法抢夺去它们的光芒,反而深入其中,一同点缀这无垠的晚夜。他们身边,有屏息凝神静静观赏烟花的人,也有欢呼雀跃,乐而忘忧的人。

    楚渊伸手握住竹伞的伞柄,从管家手里将它接过。伞面就这样被抬高,罩在他们二人头顶上。

    各式各样的烟花依次燃放,烟花那燃烧殆尽,色彩绚丽的尘屑从高天中飘转而下。接下要放的,便是那神女形态的烟花。

    他解开面具,从那兔子脑袋后露出写满笑意的面容。

    “哥哥在等的,可是这个人吗?”他的眼睫被不断盛放的烟花所点亮,惹得管家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楚渊话音方落,数不清的金色光线便飞上云端,以浓墨似的夜幕作画布,在那上面一齐炸开,像是撒上了层层细碎的金箔,神女抱揽着圆月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威严而盛大。但那身影又很快消失,金色的尘埃如滂沱的雨一般倾泻而下,落满整个浮月城。

    所有的人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并握拳,朝着神女许愿。

    站在揽月桥正中央的两人却没有闭眼。

    雨一样的金色尘埃落在他们同撑的那把竹伞上,描摹了伞上的青竹,又从伞骨的末尾轻盈地滑下,裹挟着无限的光亮,聚散成缥缈的雾和烟。

    这一瞬间,管家觉得自己像是被那金色的烟雨迷惑了心神,就连刚刚嘴里久散不去的甜腻也察觉不到了。

    他想要忘记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务,忘记自己不知尽头的苦役,忘记自己想要问询眼前之人的问题,忘记那些残破不堪的记忆,忘记那些无奈的选择,忘记选择后的痛苦……

    他等待了许久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眼前。

    兔子花灯从他手下垂落。

    管家鼓起勇气,微微踮起脚,朝着楚渊伸出手臂,倾身上前环抱住对方的脖颈,将脑袋靠在他颈侧。

    “我等你很久,你来了,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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