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扶住了他的背脊,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颈边能察觉到管家的呼吸。

    他说他高兴。

    楚渊想到这里,侧过脸低头看见管家脸上的笑意,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满足,好像一阵没有终点,漂泊了许久的风,在此刻终于找寻到了能够暂憩之处。

    他压抑住自己内心深处那几乎快要磅礴而出的激越,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抱歉,我来得太迟了。”

    他说给现在的管家听,也是说给那最初的,无望地等待着他的管家听。

    他很抱歉,自己在这滚石一样不可战胜的命运面前是那样无力。

    重复向对方呻/吟着自己的痛苦,祈求着他能记住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了。

    好在,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尽管这循环格式化了他的痕迹,但是在管家的潜意识里,仍然留存有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情的碎片。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奖赏。

    “你也知道你来得迟呀,”提起这个,管家皱起眉,语气又硬了不少,楚渊听着,却只觉得泛起丝丝的甜味,“但是,没关系,你来了,已经足够了。”

    他忍不住松开手里的竹伞,紧紧地回抱了过去。

    竹伞旋转着落下,停在兔子花灯旁边。

    他们乘着扇子回到竹舍时,已是东方欲晓,天际泛起一层鱼肚似的白,楚渊的手掌轻轻地扣在管家的手背上,他不敢太用力。

    这一路上,管家重新回归了“工作状态”,先是和楚渊简略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性质。再又和计划中一样,将他盘了个老老实实。而楚渊果真如自己曾经告诉他的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向管家袒露了自己在原小说中‘夷醉’的身份,坦白了自己从玄元剑宗的出逃,坦白了那奇异的神女像,坦白了与墨流暄的猝然相遇……如此种种,直到把与小说相关的事情都问了个彻底,管家的目光才遥遥从远方朦胧的青山又落回到楚渊身上来。

    “你是‘变数’,我倒是早有预料,会带着剧情产生这么多变化也正常。不过按照你说的,墨流暄也成了变数,还是从往昔回溯时光来到此时的?”

    “没错,而且我听得他话中有话,虽然他对我还有保留,没有完全点明,但我估计,现在那袁西澈也是变数,是带着他一起回溯时光重生回来的。”楚渊回答着管家的问题,顺带补充上了自己的推测。

    这样一来,如果管家要让剧情平稳落地发展,他就必须得卡在三个变数中间斡旋,任何涉及主要剧情的大乱子都不能出。

    “我想,这个世界已经并非是《苍穹之刃》的小说原世界了,而是袁西澈回溯时光后产生的‘二周目’世界线。”楚渊对管家分析到,“我们可以将原世界称作‘一周目’,在一周目中,由于夷醉的死,袁西澈这个人物出现了崩坏。嗯……不对,或许用‘失控’更贴切些,他‘失控’地爱上了夷醉。”

    管家的表情染上了些许疑惑,转过脸来望着楚渊,对方一下子便明白他想问什么,接着说明:“根据墨流暄和我说的,到了最后,甚至连夷醉本人,可能都对袁西澈抱有类似于‘爱慕’的情感。”

    只是,那可能只是很多很多的恨里,夹着的一丝丝爱。又或者只是无法抗拒的接近,是经受过痛苦后,在抑制不了的酸涩里彼此舔舐伤口的过程中产生的依恋。

    “按照原本的剧情,他与邪魔勾结,企图撕裂苍穹顶的目的是登临仙班。但在一周目里,他的意志摆脱了剧情的控制,产生了偏移。”管家接着他的话说到,手掌又不自觉地撑在了下巴上。

    楚渊发现,他在想事情时,总喜欢做这个动作。

    “他让千花宫灭门,在神女峰顶上重新开启的大阵,是为了启动他身体中的本命心眼。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让心眼带着他回溯时光,回到过去,让他重新与夷醉相遇。他想要回到一切肮脏,业障都还没有开始的地方,与夷醉重新来过。”

    这就来到了二周目。

    但他没想到,管家和楚渊介入其中,夷醉的壳子里换了人。

    管家说完,自觉自己的推测大体没有问题,随即便感到一阵怀疑。

    指令,究竟在干什么?

    变数直接扭转了时间,从一个世界线跳到了另一个世界线。他还在这厢兢兢业业给主角攒钱,哪知道从未来回来的主角和反派已经暗中筹谋许久,各自朝着各自的目标迈进不说,还准备好了在剧情的高潮迭起之处短兵相接。

    他显得那么被动,真的成了这个故事里的配角。

    以前的指令还时不时冒出来充当画外音,提醒他一两句。

    想一想,她似乎已经挺尸装死很久了。

    “你同墨流暄还聊了些什么?”他又开口问道,想从墨流暄身上知道更多的信息。

    “他现在可是个老狐狸,决计不肯一次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与他约定了下一次见面商议的时间,更多的事情,应该会在那个时候交代。”

    “那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他必须把主动权重新握回自己手里,无论用上什么手段,至少要让指令眼里看见的剧情是合乎要求的。

    楚渊看着他这一脸认真的神色,便又下意识露出微笑,应了他一声:“好,带你一起去。”

    他的音色带着变声期少年的微哑,颗粒摩挲之间漫溢着温柔,管家听了,耳根子不由得有些微微发红。

    他想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直视楚渊的眼睛,对方被他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瞳仔细地注视,脸上便也不由得起了些羞怯。

    “小说的事情说完了。”管家开口。

    “嗯,你还想问什么?我说了,我对哥哥你知无不言。”

    “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吧?我一开始觉得有些奇怪,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令我非常熟悉的气息。”

    “我想知道你的事情。不是‘夷醉’的事情,不是来到这之后你经历的事情。只是你的事情。”他的神色如此认真,几乎快要让楚渊以为,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楚渊脑袋里开始闪过此前的那些循环中,他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他以这样的方式陪伴了管家不知道多久。此前,这是他一个人的征程,是他藏于内心深处不愿示人的信仰与渴望。

    “我的故事,冗余繁杂,又臭又长。”他对着管家重新展露微笑,虽然没有直接拒绝,却也没有要往下说的意思。

    那是一个浮沉于旋涡中的溺水者,朝着眼底模糊的一点点亮光,努力前进的故事。

    但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这个故事,也与管家有关。倘使他去言说那百来次在希望与绝望中的挣扎,在黑夜与白昼中的扭曲。他担心那会变成一个人引颈亢然的□□。

    太痛苦了。

    他希望管家能记住他,然后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尽管无望,但他始终这样坚信着,那一天一定能够到来。

    英华扇缓缓停下,扇底的气流裹挟着灰尘和落叶吹起,停在他们小小的竹舍前。

    楚渊先管家一步起身跳下,站在平地上朝着管家伸出手,要他扶着自己的手臂走下来。

    管家稍微怔愣了一下,看见他眼里的珍视,便决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稍一颔首,道:“玉堂春里加上梅子,很好喝。”

    “我很喜欢。”

    浮月城的风俗里,当神女烟花盛放,金色的尘埃如千年前神女救世时一般落下时,如果许愿,被神女大人听见,愿望就会实现。

    农家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读书人立下攀蟾折桂,郤诜高第的宏愿;待嫁的少女企盼与夫婿举案齐眉,两不相疑;垂髫的稚子,希望明天起床时,能多一颗糖吃……

    往年,姜夜带着姜栖来这里参加庙会时,姜栖都会在烟花落下的一刹那紧紧地闭上眼睛,将攥紧的双拳举到胸口,认真地许愿。

    然而这一次,所有人都闭上眼睛许愿时,姜栖抬起手,将手掌摊平在身前,接住那些飘转而下的金色粉末。

    那些粉末太细太轻,很快地从她的指缝和掌缘溜走,能证明它们驻足停留过的是手指粘上的点点亮光。

    “姐姐,你说,神女大人真的能听见这么多人的愿望吗?”茶茶兴奋地抬高了手,去接那些粲然的尘埃,小动物总是会对这些发光的东西感兴趣。

    姜栖笑了一下,却没有马上回答她。

    她微微低下头,将嘴唇凑到手掌之前,用力地一吹,那些原本不断滑落的金色粉末便化为一阵轻烟,逸然逃离。

    “你知道为什么人喜欢和神女大人许愿吗?”姜栖将手掌翻过来,掸去上面的粉末。

    茶茶懵懂地转过身来,不甚明白的摇摇头。

    她还太小,即使和他们相处了这一年的时间,也没能完全弄明白人在想什么。

    姜栖见了她这茫然却认真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可爱得很,没忍住便伸手往她脑袋上摸了摸,说:“因为神女大人曾经是人。”

    人便是自己的神。

    茶茶听了她这话,小巧的眉头皱起,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

    她想要问,姜栖却没有再往下解释的意思。有的道理如果没有亲身体会,光是听别人侃侃,不过只是坐而论道,浮立在虚空的楼阁之上,轻轻一触,便会轰然倒塌。

    有的痛苦避无可避,非得在这人世间炽烈的岩浆与刺骨的冰水中滚上一滚,看那些不愿直视的暗角和龌龊,才能明白自己所求究竟为何。

    她只是牵起茶茶的手,瞠着一双清润明亮的杏目问她:“茶茶和我出来这几天,感觉如何?”

    茶茶的神色瞬间变换成了无与伦比的兴奋,她说:“很开心!我喜欢和姐姐一起‘看人间’,可以知道很多东西!”

    那些事物在山上看不见,在隐谷学不着。但她心里隐隐觉得,那是母亲当时嘱咐她要好好学的东西。

    “那……”姜栖拖长尾音,“茶茶想要回家看看吗?我们去找爹爹玩好不好?”

    这是她的路,要不要带着入世未深的小猫一同行进,还必须问过那位先生。

    小猫瞬间将自己理解不了的疑惑丢开,眼里溢满了喜色,另一只白胖的小手也搭上姜栖的手掌:“想!想要回去看看爹爹!”

    然后再和姐姐出来,接着去看她说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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