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和你们说,昨天仙君亲自驾临,带了个人来,关到之前那个魔修的牢房了!”氐人石炎和自己的同伴们兴致勃勃地讲述昨日的新鲜见闻。
也许是因为这事情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新鲜事了,他的动作十分夸张,手掌高高举起,指向牢房的方向,有些滑稽。
“仙君都三十多年没来过玄门狱啦!这回竟然亲自带人回来,恐怕那人也是个极危险,难以对付的魔修吧。”高个子的氐人这样猜测,却没想到,石炎下一秒便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不是不是,”他两只手都张开摆在胸口前,不断地摇着,“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魔修的气息!那是个普通的人,嗯……普通修士!”
“而且,而且,他只是晕了过去,好像也没有感染上流毒,状态一直很平静,不像无法自控的样子。”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晕着没醒过来能不平静啊!”另一个矮个子的氐人脸上,那极似鲶鱼的胡须随着他的话语颤颤着,他的表情满是嘲讽和鄙夷。
石炎的眼珠滑动,白了他一眼,说:“嘁,我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啊。他早就醒了,喏,你自己去看啊,一点儿也不闹,和其他那些醒来发现自己被关着的人一点不一样。”
玄门狱内此时正巧回荡着袁西澈早前抓回的凶兽的怒吼,铁链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可那是特制的鳞骨棘,它的反抗除了让自己反复被其上传导的雷法伤害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作用。
正在被氐人看守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的楚渊本人,此刻跌跪在牢房的中央,双手腕上都被又沉又重的手铐所禁锢,手铐后系着极粗的锁链,延伸向牢房的两侧。
楚渊此时的确清醒着,他那双色泽幽深的眼睛被散乱落下的额发遮挡去一部分视线,这却并没有阻挡住他对周遭环境的观察,相反,他装作被手铐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模样昂起首来,仔细地打量着自己此刻所处的地方。
他被锁链限制着不能转身,考虑到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相似程度,他观察起了对面的牢房。对面的那间牢房空着,并没有关任何人或动物,地砖上却凝固着一滩滩已经氧化发黑的血渍,看起来像是很有一段“悠久历史”了。他的牢房有些许差别,因为墙壁上用尖利的石块划着许多组合诡异的图形。
年代悠久的牢房,关着极恶的凶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从浮月城绑来的人……
唯有一个答案,玄元剑宗的玄门狱。
出无门。
楚渊暗骂了一声:“操。”
毕竟是在循环里“痴长”了这许多年岁的人,见惯了种种令人义愤填膺、血压飙升的事情,楚渊极少情绪过激到骂脏话的地步。但这也说明,一旦破开这个口子,就代表他此时此刻真的很生气。
袁西澈怎么找到他的?明明前三年一点事也没有,他自觉这几日也没做什么,为什么就会被找到了?
难道……是姜夜暴露了他的行踪?
不,不会。他当即便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且不论姜夜本人品德如何,只单单从计划进行的角度来说,这样一声不吭地将他直接绑过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就算是为了妹妹和他亲娘,他也不会这么做。
楚渊开始回想昨天被绑的经过。
他去买糖人,刚接过老伯伯捏好的糖人,打算回到管家身边,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就有什么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过身,他看见的是一副相当平凡,最多只称得上是五官清秀的面孔。一张脸上,唯有那双眼睛尤其特别。楚渊见了那双眼睛,除了要赞叹一声明亮有神之外,他还觉得那双眼睛的形状相当熟悉。
姜夜和姜栖都生着这样圆润秀丽的杏眼。
他还没来得及觉得奇怪,心里的潜意识已经对这人放下了警惕。
“你是……”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人对着自己笑了一下。明明配上那双眼睛,这笑应该是极尽温柔的,可楚渊却莫名从里面瞧出来了几分疯癫和胆寒。
眼睛里此刻闪过金色的光泽。
楚渊的眼皮控制不住地沉重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在这样的压迫之下,也变得相当模糊,直至最终被黑暗所侵蚀。
他最后的知觉里,在晕过去之前,自己被什么人接住了。那个人瞬间擒住了他的脖颈,有一只手爬上他的面庞,尽管他条件反射地汗毛倒竖,却无能为力。
对方的手指最终在自己眉尾那处的红痣上繁复捻转。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这人伏在他耳畔,低低耳语。
他的意识和这句话一起淹没在茫然的大海里,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松脱而下,是有些黏腻的,碎裂的声音。
“轰——”那由粗丨大的精铁铸成的牢门被一只修长微白,看起来保养得宜的手扶住,往里一推,随着与地面的摩擦发出巨大的噪声,牢门上的铁链在缝隙里沉沉地摇晃着,击打到牢门上,又会发出刺耳的响声。
滚着金边流云的靴子顶尖嵌了颗光华夺目的珍珠,从长至脚踝的衣摆下探出来,踩在这肮脏的陈年血渍之上,像是落进污泥的一颗宝石,或是自云端坠入凡尘的星辰。
金线纺进丝中,流转的丹朱色光泽是披在身上的宽大外袍。袍子里面是藕白色的长衫,与外袍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光线交相辉映之下不见点点星芒,却是如同日下的流水般温润的光泽。
被这样华贵整洁的衣物包裹着的人,本应与这阴沉晦暗的牢房极不相称,可他却如同鱼入了水中一样,没有半分违和。
他已经走到了楚渊面前,楚渊却只是往他那双看起来就很贵的金靴上啐了一口,扭过脸去,并没有抬起头来。
袁西澈下一秒立刻钳住了楚渊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黑夜与太阳相接,浓黑与灿金相触。
楚渊凝着眉,眉头皱着,眼里是强烈的不甘。
他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摸清楚袁西澈对他这与前世已经大不相同的“夷醉”是何种态度,准备做什么。他在想出相应的应对措施之前,必须尽量少说话暴露信息。
同时,他还必须得给他一种错觉。
“果然不一样了吗……”长相,身材,性格,甚至是看向他的眼神。
楚渊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回应,袁西澈轻微地“啧”了一声,手上却毫不放松,钳得更紧,逼他发出声音。
楚渊被捏得咳了一声,因为气管里呛进了空气,眼睛有些泛红。
“你觉得我还能说什么?说我不想逃?说我不想变?还是说我想继续在你身边做一个见不得人的禁脔?”他咳过之后,好不容易顺过气,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袁西澈闻言,却是一震,手上不由得卸了力,松开了楚渊的下巴,他便又继续低下头去,咳了好几声,不再看袁西澈了。
既然已经被抓了过来,那他那些之前准备好的计划和回答必须提前。这一切的前提是自保,自保的前提则是,让袁西澈坚定地相信,尽管已经如此不同,但,他即是夷醉。
正如楚渊所想,袁西澈受到了极大的震颤,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手掌捂住额头,似乎头疼欲裂。
楚渊余光瞟着袁西澈,却有点弄不懂他是怎么了。
“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和我说话……你不是他,不是他!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颗痣!你把夷醉藏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冲上前来,手掌捧着楚渊的脸,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之时,楚渊看见他眼里那片金色之下,纵横遍布的可怖血丝。袁西澈的手指使劲地擦拭着楚渊眉尾的红痣,似乎想要将红痣的颜色洗去,可这注定是徒劳无功。
那颗殷红的血痣依然好好地长在那,没有动摇丝毫。
奇怪。
楚渊看着袁西澈那张神志不清的脸,觉得奇怪。
既然已经用了手段将自己绑到这里来,他又说了那些与夷醉的境遇极度吻合的话,按道理来说,袁西澈可能不会直接将他放出去,可也应该对“他是夷醉”这件事深信不疑。
行为与言行,太过于矛盾了,几乎是在平衡板的两边反复拉扯。
而且,此时袁西澈的反应,比起清醒的质疑,更像陷入了一种精神错乱的躁狂,他本人根本控制不住。
与其说他是在背后掌握全局的优雅反派,不如说,他此刻更像一个无法自控的疯子。
楚渊用力地摆了一下头,将袁西澈的手掌都摆开,刚刚被用力搓揉过的眉尾和面庞泛着血管爆裂的不正常红色。他这样抬起脸,原本应该是一副惨遭凌丨辱的可怜模样,但在袁西澈有些恍惚的眼里,楚渊的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中残酷又快意的癫狂。
“‘我把他藏去哪里了?’是的,我的确不是夷醉。不过师父,啊,不,山苏仙君,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
“上一世的此时此刻,夷醉被你藏在哪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落里,生不如死?”
“是谁将他逼到不惜身陨,也要离开你?”
“不是别人,是你啊。”
不就是比疯吗?来看看谁比谁更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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