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
袁西澈毫无形象地伏在榻上,身上金色的外袍边缘迆手在底面,他捧着那串熠熠的银色小链,将链子上的铃铛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眼角,睫毛触在铃铛上那精巧的钩吻花枝上。良久,却只能看见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出,落在铃铛上。
是的,一开始是他不怀好意,是他恶贯满盈,是他一厢情愿……可是后来,他并不是连一点点回应都没有得到。
他想起那一天,将这串银铃系在夷醉脚踝,精致的花纹与他脚踝处那颗扎眼的红色血痣相吻的那天。
他们在迷蒙里额角相贴。
他自顾自在污泥与黑暗里行走了许久,终于有人要与他一起同行。夷醉明明答应了他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和“楚渊”说的不一样,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
可是。
他耳边响起楚渊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这段时间一直在他脑内绕梁不绝的话——
“你说你爱他,他也爱你,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愿不愿意?
那些翻滚着的过往里,他好像真的没有这样问过夷醉,对方也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回答过自己。
愿不愿意?
他一个怔愣之间,掌心里那串铃铛滑落下去,跌在地上,金属跌落在氍毹柔软的绒毛之上,只发出几声闷响,清脆的是里面铛簧碰壁的声音。
上一世,夷醉经历的也是这样的绝望吗?
可是他费尽心机,逼迫罗患子交出嗜血杀阵与通天杀阵的阵法,毫不留情地屠戮了整个千花宫,甚至最后以天下人为祭,换得回溯时光的机会,不就是为了重新来过,弥补缺憾吗?
袁西澈收住了眼泪,突然笑了起来。顿时,他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之内,甚至惊得那金色莲花中的烛火明明灭灭。
那,他喜欢什么,就努力给他什么。
管家在浮月城痴站了一整夜,最后不知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只身回到隐谷。
他没有发疯了一般地寻找楚渊,也没有歇斯底里表达自己那些杞人忧天的设想成真的痛苦。他只是非常安静,安静得像竹舍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像一切没有发生。
静静地坐在桌案旁边,柔韧有力的狼毫落在纸上,却划出飞白与枯墨;静静地推开轩窗,让阳光透进来,凝视着那些飞舞的灰尘,给自己泡茶,却在茶水入口的瞬间,被苦得呛出了声。
没人在石砚里加水,墨干了。
他下意识地泡了玉堂春,却忘记在壶里加上一颗梅子。
茶茶和墨流暄用飞鸿仪联系他,都被他掐断。等又过了几日,墨流暄联系不到姜夜和楚渊,方知可能是出事了,便来隐谷寻管家。
推开门,他便看见这副场景。
管家跌在榻前,眼神有些恍惚,衣摆上是落倒的杯盏,从杯口那处开始,在衣服上晕开一大团水渍。和以往的妥帖整洁全然不同,管家此时,狼狈至极。
看他这副模样,即使不说,墨流暄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面拿出飞鸿仪,和商队的人联系,再次催促运输神女像的进度;另一面又扶起管家,开始照顾他的情绪。
“他一定是被带走了,被袁西澈带走了。”墨流暄开口,他觉得这事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他早在计划里考虑过这种楚渊可能会被提前劫走的可能性,因此应对起来并不算手足无措。
“我知道。我只是感觉,有的事情,可能费尽心思,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管家的声音因为喝酒而显得有些沙哑。
墨流暄顿了顿,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他还不知道自己重新回来,汲汲营营这许多事情的最终结果是否能如他所愿。
“一定比什么也不做好。或者,看开一点,我们已经获得了额外的奖赏。”墨流暄只是在说自己,因为无论结果如何,只凭他看见的姜栖,他觉得她比上一世更加快乐,也更像她自己。
“额外的奖赏吗……”管家再度陷入了沉思,墨流暄看了看他,还是开口道:“我还需要你,无论楚渊和姜夜的状况如何,我们都必须把剩下的部分完成好。”
是了,这才是他的工作。
帮助主角,使剧情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
管家闭上眼睛,像是在整理思绪。过了良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了弥漫的醉意。
“走吧。”去把接下来的部分一一完成,不能让前面的所有努力在既定的命运压迫下付诸东流。
但是,管家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动一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你想起来的时候,动一动手指,我察觉到了,就会回应你。”
出乎意料地,他得到了回应。左边的无名指摇了起来,隔着千山万水,似乎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叫他不要难过。
“笨蛋。”他暗骂了一声,跟着墨流暄出去,声音却不自觉染上了点哭腔。
墨流暄在管家的襄助下,很快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千境山的溶洞里塞满了阴沉木的神女雕像,空心的雕像内还放入了与千花宫弟子校服相同的面料,以增加欺骗阵法的可能性。
再来就是关于袁西澈会在何时启动阵法,管家与他又有了新的讨论。
“一定会提前。”管家信誓旦旦地和墨流暄说,语气是十足的笃定。
“但据我之前了解到的信息,固然嗜血杀阵的限制没那么多,可以提前催动,但通天大阵的启动是有条件的,如果天相不和,袁西澈是没法借助它发动本命心眼的。”
管家对着墨流暄摇了摇头:“他等不及的。如今楚渊还不能和我们取得联系,说明袁西澈并没有放他自由,对他的身份应该是存疑的。姜夜也是如此。”
“那他岂不是随时都有发动大阵的可能?我们该如何准备?”
“你忘了,除了姜夜是你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你自己,现在也还是他的徒弟啊。”管家抿了口水,润了下唇,没在里面尝到喜欢的清甜。
“通天大阵准备之时,天象异变,人间会降下种种天灾。这些对我们来说,便是最好的信号。”管家与墨流暄对视,“你们早已找好了破解通天大阵的法子吧?”
“明白了。我会提前去神女峰等着的。”将通天大阵逆转成献身之阵,他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是,一个人不够。楚渊或许不行,可是姜夜……
墨流暄努力地回想袁西澈近来的举动。也许,将姜夜找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袁西澈的关注重点都在楚渊身上,再加上近来的精神状态很差劲,在下令将姜夜关进玄门狱时,虽然为了以防节外生枝,将他关在了距离楚渊最远的那一间牢房,却并没有像关楚渊那样,用鳞骨棘将他锁起来。
姜夜想,也有可能是在袁西澈眼里,自己那区区练气二阶的修为,还不足以令他动用鳞骨棘这样的镣铐吧。
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来。
如果此时姜栖,或者任何与他相熟的人在场,恐怕都会感到惊讶。因为姜夜脸上,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大人……不,到时间用饭了,快来吃!”氐人石炎端着托盘走到牢房门口,语气有些故作强硬。
尽管姜夜现在被关进了牢房中,他们的身份似乎完全对换,可是之前被姜夜以礼相待给石炎留下了不少的好感,石炎又亲眼见着他对罗患子行刑,心里对姜夜这人是有些又敬又怕的。
他原意是想叫姜夜自己到门口接托盘的,却看见牢房里的姜夜对自己微微一颔首,好像无法动弹的样子。身陷囹圄,却和往日一样知礼守节。石炎不由得放下了戒备,左右想着姜夜那练气二阶的修为也没什么危险,便启开门,进了牢房。
却没成想,他刚将托盘放下,那弯腰视线受阻的一瞬间,姜夜便闪了过去,一记手刀,将他拍晕了。
下一刻,靠在墙边的人依然是姜夜,站在牢门口,正在整理衣领的人依然是氐人石炎。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可只有姜夜自己知道,有的东西已经偷天换日了。
“对不起。”他扭过头,看向石炎,低着声音说。
那声音有些中性气质的微哑,却相当好听,和姜夜在意识里和袁西澈交流时的声音一样。
那天过后,姜夜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说话了。就像无意之间解开了什么奇怪的封印。
同时,他的脑海里,多了一重意识,不是袁西澈的,姜夜也绝不认为那是他自己的。因为那意识与他的性格实在是大相径庭,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喂,你好像很不喜欢我的样子。”不属于他的意识在脑袋里发出声音。
以化形的术法捏造出的鱼尾在姜夜的身后摇曳。
他顿了一下,用意识回应道:“……并不是,只是觉得,脑袋里突然多了个人,有些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感觉那意识似乎翻了个身,声音变得更加懒散了,“你就是我。只不过,我到现在才苏醒而已。”这意识说话的语气有些张狂,声音却很稚气,看似来头不小。
“敢问尊驾大名?”
对方在他脑袋里嘻笑了一声,洋洋得意地回答:“你可得叫我一声老祖宗。听说过元灵尊者邱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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