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何璧是个爱体面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他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虽然他长得并不好看,但他很在乎。他每次不论是出门还是在家,不论是公开的还是私底下,都会认真地去打扮自己,好使得外表更显体面。他不完全是为了装给人看,因为他自己就非常在意,他非常需要这种外在的体面,来掩饰内心深处的一种状态,一种只属于他何璧的一种特殊的状态。
他的打扮虽然不像妇女那样涂脂抹粉,但至少,脸要经常清洁,好使每个看到自己的人,都觉得自己是非常干净的,并且是非常地爱干净的。他的干净,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实际上是没有那么干净的。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自己觉得,他是不干净的,尤其是本质上,是有污点的。但他如今并不放弃,自己对于一种干净的追求。
他虽然已年过四十,但外貌一点都不显老,虽然他长得并不好看。他的面皮白净,没有多少胡须,因为他时常修理,把多余的胡须都剪掉,只留下一点点在嘴巴的四周,显得又年轻又整洁,但又不会像是太故意的,只因毕竟还是留了些。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但两个黑眼圈却异常明显,好像跟他那个发亮的眼睛不太搭。因为就他那两个黑眼圈,就已经给他增添了不少疲倦感,这是他那发亮的眼睛无法挽回的。所以搭配在一起,让人觉得怪怪的,好像他何璧是故意把眼睛睁大的,好显得自己有神。
其实,何璧就是故意把眼睛睁大的,因为他实际上很疲劳,根本就是他拥有的黑眼圈的那种状态,而不是像他故意睁大的眼睛那样,那么有精神。他很累,内心深处更是精疲力竭,却始终要装作很有精神。他有失眠症,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了,到现在稍微好一些,但每天晚上也只能睡两个时辰左右。他老早就已经快疯了,但从他的外表丝毫也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个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病,但他十几年来尽量回避,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如果他再想一下子,他就会死掉的。
何璧掌管的是吏部,自隋唐起被定为六部之首的吏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因为文职官员的任用封赏、甄别罢黜等事都经他管。所以说,他的权力很大。如果他专门提拔一些居心不良的人,那么整个朝纲就要混乱了。但偏偏这个何璧,专门提拔的都是一些能干的人,良善的人,能为国家、为朝廷出力的人,而不是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人,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甚至是那些暗中给了他许多好处的人。他每当收到贿赂,就坚决不要,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不是装给人看的。
他的行事为人,跟他的相貌一样,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且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虽然许多同僚都很佩服他,也想跟他交个朋友,但何璧从来不主动找这些人,好像跟他们一说话,自己就要变得肮脏了。他似乎很讨厌官场的这一套虚情假意,所以都不愿去触碰,哪怕是他们当中一些还算是“好”的人,他也很少跟他们往来。那些人也逐渐发现,这个何璧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当中许多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往了。
于是这个何璧,就像是被孤立了一样,别人都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都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互不往来,也不说话。他当然是无所谓,也不表现出蔑视和不屑,但也从不卑躬屈膝,好像要求得你们怜悯。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既渴望着被理解,又享受着孤独的快感。因为孤独,会让他忘记许多痛苦。反倒是身处喧嚣中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会更被放大,更被突出,以至于他恨不得被流放到一个荒岛,孤独地度过余生。但他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他喜欢这个职位,喜欢自己的每天做的事,甚至可以说,他喜欢生活。
他不会为了内心的平安和快乐,而放弃他这十几年来做的事。他只想好好地做他的吏部侍郎,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妨碍,然后像个正常的官员那样,在本朝度过自己的一生,到老了再辞职,离开,那时候钱也够了,生命也快要结束了,还有什么可追求的。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要幻灭了。他简简单单的愿望,要在这一天晚上,彻底地幻灭了。
他的过去,会把他拉回深渊,让他知道,他何璧一辈子也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他想要重新开始生活,却不可能长久,因为他的过去,就是他的一切。所以,他何璧自然要做个选择,而这个选择,是他一直以来疯狂地去逃避的,坚决不去思想的。但那是现实,所以他跑不掉。他何璧虽然想要摆脱,但那个过去会缠绕着他,让他甩脱不掉。
他何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住宅虽然并不算非常大,但他住的地方都是京城里的有钱人住的,所以豪华的样子还是有的。何况他这么喜欢干净,喜欢体面,肯定不会生活得太差。至于宅子里的陈设布置,那自然也是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他的仆人每天都要至少扫一次地,至少,因为如果连一次都不扫,他也会疯掉。桌子也要擦,器皿也要擦,什么都要干干净净的才好,不能脏!还有那些仆人,也要干净,都要每天至少洗一次澡,常常洗手,常常清洁自身,不能让他何璧的家变脏了,让他何璧的眼睛目睹什么脏东西……
他需要干净,他太需要了。
但无论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干净,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记忆,有肮脏的部分!那是怎么也抹不掉的!他一想到这就要疯了,所以立刻就不想了。
不想了。
不想了啊。
不想了。
这天晚上,他独自坐在自己宅子里的书房中,突然从窗外刮进一阵冷风。
他起初并没有在意,还在继续看他的书。
但突然间,一个黑影迅速地闪过,掠过自己身旁,到了自己身后。
他大吃一惊,连忙回过头,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黑衣蒙面人。
他连忙跳起身,向后倒退。
那黑衣人不动。
他惊魂未定,连叫都没敢叫。
黑衣人却开口了。
“何侍郎,何璧。”
“你……”何璧指着颤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黑衣人淡淡道。
“你……你要做什么?”
黑衣人冷冷一笑。
“你信不信我……叫人?”何璧更加害怕了。
“你敢吗?”黑衣人道。
“我为什么不敢?”
“那你叫啊。”黑衣人仍是淡淡道。
“我……”何璧确实不敢。
黑衣人哼了一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了。
“请坐吧,何侍郎,”黑衣人道,“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黑衣人道,“你只需要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我……”
“请坐。”
何璧只好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
“现在我们来谈谈。”黑衣人道。
“你想谈什么?”何璧问。
“谈你的事。”黑衣人道。
“我的事?”何璧诧异道。
“是的,你的事。”黑衣人说着,又冷笑了一声。
何璧这下更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个黑衣人要说什么。
“十三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黑衣人开始问道。
“我……”何璧知道,他是为这件事来的。“我忘了。”
“不,你没忘。”
“我真的忘了……”
“你没有忘。”黑衣人语气加重地说,把何璧吓了一跳。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何璧都快哭了。
“你记不记得,你是谁?”黑衣人的语气比刚才重了些。
“我……我是何璧啊……”
“你是谁?”
“我是吏部侍郎……”
“十三年前,你是谁?”
“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黑衣人有些怒了。“你是一个潜伏者,你忘了吗?!”
何璧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这一刻还是来了。
“你不要再说了,”他真的快哭了,“我不想回忆起当年的事,你就让我忘了吧。”
“你永远也忘不了。”黑衣人有些恶毒地说道。
“我求求你了,”何璧哭道,“你不要再提了,我不想再想起那件事。”
“那件事,你摆脱不了。”
“我想要摆脱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何璧哭着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黑衣人道。
“你说什么?”何璧又惊讶又害怕,“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是的。”
“你为什么要害我?”何璧带着哭腔小声说。
“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我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何璧道。
“你做错了选择。”黑衣人道。
“我选择错了什么?”何璧又问。
“你选择升官发财了,而不是离开。”黑衣人哼哼一笑。“你想,这个世上,什么事能两全呢?”
“我原本可以,”何璧痛恨地说,“但是你要来害我。”
“这就是你的命。”黑衣人淡淡道。
“我的命……我的命……就该如此吗?”
黑衣人不说话。
“我难道,不能改变命运吗?”何璧又道,“我自己的命运,我不能自己选择吗?”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黑衣人淡淡道。
何璧这会儿冷静了些,叹了口气。
“你说吧,你想怎么样。”他无奈地道。
“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黑衣人问道。
“什么事?”
“你是内奸的事。”黑衣人眯了眯眼,看着他道。
“这个嘛……”何璧呆了半晌,“应该不知道吧。”
“到底知道不知道。”黑衣人又问。
“不知道。”何璧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黑衣人眯眼道。
“因为……”何璧不敢说下去。
“说。”
“因为她……她让我升官发财了。”
“哦?”黑衣人道。
“如果她知道我是内奸,又怎么会让我升官发财呢?”何璧说。
“这倒也是。”黑衣人点头道。
“她肯定不知道,”何璧又说,“所以才没有……杀了我。”
“这么说,”黑衣人道,“你的身份,如今还没有暴露了?”
“是的。”何璧道。
“那就好。”黑衣人道。
“你……”何璧看着黑衣人,问,“你是将军的旧部?”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黑衣人道。
“我……我只是随便问问。”何璧低下了头。
“我不是。”黑衣人却回答了。
“你……你不是?”何璧抬起头,更吃惊了。“那你是谁啊?”
“我问你,”黑衣人这次不回答他了,“你愿不愿意,帮助我们。”
“你们要我做什么?”
“做内应。”黑衣人道。
“做内应?”
“是的,”黑衣人道,“继续在朝中,做内应。”
“就像……”
“就像十三年前那样。”黑衣人替他回答了。
“我……”
“你现在,不愿意了?”黑衣人冷笑道。
“我……我累了……”何璧轻声说。
“就问你,你愿不愿意?”黑衣人又问。
“我……愿意。”何璧答道。
“好。”黑衣人说,“跟十三年前一样,如果事成了,你就是第一功臣。”
“你们……你们要干吗呀?”何璧颤抖着问。
“等时间到了,我们自会来通知你。”黑衣人道。
“你们……你们要造反?”何璧惊问。
“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黑衣人冷笑着说。
“我要做什么?”
“你要继续潜伏下去。”黑衣人说。
“潜伏……”
“不要让武则天起疑心,怀疑你。否则,你就要这样了。”黑衣人说着,瞬间从衣袖里露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朝旁边桌角一削,立刻便削掉了桌子的一角,掉在了地上。那是一个很结实的桌子,竟然一大块被他给削了下来,还不把何璧给吓死。
“后会有期。”黑衣人说罢,站了起来,何璧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化作了一团黑影,直接飞身出了窗户,消失在了深邃的夜色之中。
何璧也不敢大喊“有刺客”,只是独自一个人呆住了。
当天晚上,何璧就有点精神失常了,整夜做着噩梦,时不时乱喊乱叫起来,浑身上下剧烈发抖,冷汗热汗直流,满口说着胡话,说一阵子又晕厥过去,然后又哭醒,整个人惊怖异常,几乎都快疯了。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吓死了,忙着请医生来看。医生看了,说是心病,就随便开了几副药,安慰了几句,也就走了。
于是何璧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皇帝听说了,就劝他好好在家休息养病,不要多虑。何璧这才宽慰了些。
但每当夜深人静了时候,他又会痛苦到要疯掉,因为他又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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