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已暗,刺史府上下早已点上了黯淡的灯火,在一片白纸白球的掩映下,更显得昏沉又凄凉,甚至有点恐怖吓人。
在一片寂静中,秦夫人引着狄仁杰、韩忠义二人悄悄地从府邸的后门走了出来,穿过了几条空荡荡、黑沉沉的街道,拐了几个弯,转入小道,在拐角处一左转,便是小宅院所在的内街了。右边是一堵粉壁高墙,四周没有太多民宅,倒有一些荒废的院落和许久没有人住的空房,因此人烟稀少,相对偏僻,虽然可以安静地读书,但却有点渗人,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安全。右边的高墙靠里边有个拐角,是个直通北大街的内巷。
秦夫人领着狄仁杰二人来到了那个小宅院的外面,只见大门上有个黑瓦屋檐,两旁是不高也不矮的白色围墙,看着还挺新的,白漆都没有脱落。秦夫人用一把钥匙开了门锁,请二人进去。
只见前院不大,栽种着几棵梧桐树还有枫树,叶子已经有点泛黄了,随着秋夜的冷风簌簌摇曳,好像冻得发抖一般,晃来晃去,在一片昏暗中,黑影参差。沿着前院的小径直直走过去,便是小宅院唯一的一间里屋了,推开了门,秦夫人先进去点亮了油灯,狄仁杰二人方才跟了进来。
只见里屋中等大小的空间,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四周几个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桌案上微微有点积灰。书房便是正房,同时也是卧室,靠墙有张小床,枕头被褥都很齐全。靠里边的大书架前摆着一张楠木桌案,配一张有坐垫的旧木头椅子,案上笔墨纸砚,都摆在桌角。旁边后窗下有个小茶几,上面有个褐漆茶盘,摆着一个青瓷茶壶和一两个小茶杯,其中一个里面还有水渍。
秦夫人的手上提着一个包裹,这时摊开来看,里面装着十几块面饼。
秦夫人道:“仓促间只带来了一点干粮,实在不好意思。”
狄仁杰微笑道:“费心了。”与韩忠义一同向她作揖。
秦夫人还了万福,含泪道:“虽然没有张贴通缉令了,你们也还是要小心。”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道:“明日五更,你们来到后门,这样子敲几下,我自来开门,还有些话要与你们说说。我担心别人见疑,得回去了。”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送了出来。
秦夫人说了声:“不用送了。”
她刚准备走,忽又叮嘱二人:“务必要来。我方才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夫君他的,今儿忘了说。明日我再告诉你们,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说着快步去了。
狄仁杰二人直到望不见她的身影了,方才闭门回屋,各自吃了些面饼充饥,又感到口渴了,见茶几上有茶壶,里面还有些剩茶水,于是拿杯子倒来饮。
韩忠义这时见狄仁杰又掏出了那封空白信笺,便问他:“大人,远刺史被杀,莫非真与这封信有关?”看来看去,这封信一点问题都没有。
狄仁杰将纸张靠近鼻子嗅了嗅,皱了皱眉,又仔细一嗅,“咦”的一声,道:“奇怪。”
韩忠义问怎么了。
狄仁杰半晌道:“我明白了。忠义,快,把那杯茶给我。”说着将信纸平放在案上。
韩忠义将茶拿来,狄仁杰接了,慢慢地将茶水浇在纸上。
韩忠义惊道:“大人!”
狄仁杰一个手势阻止,指着信道:“你看。”
韩忠义低头一看,只见那张空白纸渐渐地浮现出了图文。
狄仁杰放下茶杯,轻轻地对着纸面吹了几口,那图文便更加清晰地现了出来。
韩忠义不解。听狄仁杰道:“之前我看这纸有的部分较皱,有的部分却偏平,显是有接触过液体的迹象。我方才一闻,这纸有酸味。有皱褶之处酸味便愈浓厚,扁平之处却稍淡。我于是想到了,这上面其实是有内容的,只不过被隐藏了起来。只有一种可能:内容是用白醋写就的。白醋本身就是透明液,沾上了纸张,待其干了,便不留痕迹。然而纸张与之接触过的地方,干后的褶痕还有酸味是抹不去的。要使内容重现,用茶水正好。”
韩忠义听了点头。
二人这时看那纸张,见上面画着一把剑,剑柄上有一个“李”字。旁边一行七个字写着“得此剑者得天下”。
韩忠义道:“这是什么意思?得到了这把剑就能得天下?”
狄仁杰将信的封面也用茶水浇了,一时字迹分明,与韩忠义一看,都大吃一惊。
只见上面写着“狄仁杰”三个字。
韩忠义道:“大人,这封信难不成是写给你的?然而若非秦夫人恰巧与了我们,这……”
狄仁杰呆了呆,自言自语道:“是巧合,还是……”
韩忠义听觉灵敏,突然透过风声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便连忙向狄仁杰小声道:“大人,外面有声响。”
狄仁杰微微点头。
韩忠义便快速走过去,慢慢地拉开了房间的门,才刚刚开了一个小缝,登时一阵呼啸的狂风便吹了进来,又寒冷又猛烈,屋子里的油灯瞬间摇晃了起来,忽明忽暗,灯影阑珊,小房间的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昏黄又凌乱的烛光。
韩忠义于是一口气将房门大开,狂风立时“呼呼呼”地直吹,房间里的灯光剧烈摇晃了一瞬间,在韩忠义立刻关上了房门之后,又复归平静,安宁。
韩忠义走了出来,前院一片漆黑,梧桐树和枫树的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乱响,整个树身似乎都在晃动,跟着狂风左一下右一下,在里屋黯淡灯火的掩映下,一片黑影摇曳。
韩忠义到处察看了一番,又快速来到院子的大门口,迅速地一下子开了大门,连忙伸出头去,朝左右两边迅速地环顾了一番,只见黑黢黢的内街道,没有一个人影,四周荒废的院落里也没有亮灯,到处都是深邃的夜色,一望无际的漆黑,而韩忠义的眼前没有路,只有一堵高墙,静静地在对面屹立着。
韩忠义感到疑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不过外面风声实在太大,也有可能是听错了,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有人呢?但不对啊,刚才自己明明听到了有一种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人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离得很近,但好像也不是太近,但肯定就在这小宅院的附近。
韩忠义正疑惑着,准备关上大门,才刚关了一半,突然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他连忙又开了门,迅速冲了出去,朝右边来的方向奔去,只见小道内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景象,但好像没有见着人影,只有两旁高墙上的屋檐的阴影。他忽然一想,不对啊,声音好像不是从这边传来的,好像是从小宅院的左边方向,那个高墙靠内侧的地方,发出了一点类似脚步声的响动。
他连忙又飞奔了过去,穿过了一段小宅院前面的内街,沿着石板路直接冲到高墙的拐角处,向右一看,竟然不是个死胡同,而是个直通大街的内巷!但里面并没有人,只有两边的高墙围绕着,也是一片漆黑。韩忠义再回头一看,周围除了小宅院里,都没有灯火,整条内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担心狄仁杰会出事,便连忙又冲回了院内,将大门迅速紧闭,前院也处处瞧了瞧,好像没问题,只有冷风不停地击打着树梢。
韩忠义又连忙进了里屋,见狄仁杰还好好地坐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将门关上后说道:“外面除了风声,好像没什么异常,也许是卑职听错了。但有个直通大街的内巷,让我有点怀疑……不过也没见着人,估计是错觉吧。”
狄仁杰叹了口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韩忠义道:“大人,你早点歇息吧。”
狄仁杰道:“是啊,明日五更,秦夫人还有事要跟我们说呢。”
韩忠义道:“大人,你觉得会是什么事呢?”
狄仁杰道:“我也不知道,但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韩忠义道:“我看秦夫人走了时候,好像有点紧张。”
狄仁杰道:“不但紧张,还有点害怕。”
韩忠义道:“她害怕什么呢?”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不想啦,睡吧。”
韩忠义道:“大人,你睡床。”
狄仁杰道:“你睡吧。”
韩忠义道:“大人,就一个床,我睡了你睡哪?”
狄仁杰道:“你还不知道我,几十年来,居无定所,随便混混也就过来了。”
韩忠义道:“那可不行,现在又不是没有床,怎么能我睡床,你睡地板呢?”
狄仁杰道:“我也没有说要睡地板,就在椅子背上靠靠,也就行了。”
韩忠义道:“那可不行。”
狄仁杰道:“好啦别说啦,快睡吧,我也有些累了。”
韩忠义只好在床上睡下了,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
狄仁杰于是吹灭了油灯,屋内变得一片漆黑。他也真的累了,靠在了椅子背上,闭上了眼。这个椅子睡得是真的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睡得很难受,但他狄仁杰是那种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能去苦了别人的人。所以韩忠义想跟他换,他也坚决不换。因为如果是他狄仁杰睡在了床上,他会因为韩忠义睡得没有自己舒服而感到更加痛苦。他宁愿用受苦,来换取内心深处的平安,或者说是,让自己的良心不感到痛苦。
在他狄仁杰看来,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愧对天地良心,做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恶事、错事、不好的事。因为一直以来,他的良心就特别敏感,似乎不能容忍一点错误,尤其是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别人的错误。对于别人的过错,他总是能够原谅,但有个前提,就是那个过错、那个恶事,是争对他狄仁杰本人的。如果这个过错,伤害了他狄仁杰以外的人,他就会义愤填膺,要尽量去惩罚犯错的人。除非那些被伤害的人,主动选择去原谅犯错的人,不然,狄仁杰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替他们原谅。
但如果那些“不好的事”是争对他狄仁杰的,无论这件事多么恶劣,多么残忍,多么不可原谅,他狄仁杰都能去原谅,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去原谅,在内心深处的原谅,而不是虚情假意、口是心非地装作原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能够原谅。
狄仁杰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去恨过任何一个得罪了自己的人,倒是恨了许多得罪了别人的人。他只有看到别人,因为世间的丑恶而受苦了时候,自己才感到痛苦。至于自己所受的苦难,他似乎很容易忘掉,好像受了就受了。但如果是别人,哪怕是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人、一个跟自己毫无一点关系的人,在世界的另一边遭受了苦难,他也照样会痛苦,至少也得痛苦一小会儿,而不是觉得因为跟自己没有关系,所以无动于衷。
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却时常忘了对自己好一点。他有时候忘了自己也是个人,也有感情,也配拥有幸福。他只想着别人的幸福,而渐渐地忘掉了自己,也忘掉了自己本可以享受到的幸福。他如果知道自己做点什么事,就可以让人们更加幸福快乐,那么他一定会去做。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让人们幸福快乐的事。他觉得,这是他活在世上的责任,而且是他狄仁杰必须承担的责任。但他也知道,属于自己的,未必属于他人。这是他狄仁杰的责任,却不是天下所有人的责任。因此,他从来不站在道德高处去要求别人应该怎么做,也不去指责别人做得够不够好,更不会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高尚、更伟大,他只管做好他自己。
他狄仁杰认为,一个人首先要做好自己,才能去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做不好,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呢?何况他狄仁杰,也从来不去要求别人,总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凭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的,所以从自己开始改变,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每个人都能改变自己,变得更善良一点,那么这个世界不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吗?不是让自己去迎合世界,也不是让世界反过来迎合自己,而是简简单单地做好自己,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哪怕自己微不足道,哪怕自己非常渺小,也能做一个小小的蜡烛,在黑暗中发出微小的光芒,去照亮这个世界。
他狄仁杰从年轻时,就立志,要为天下人出一份力。如果要实在地去改变天下,就得去做官。因为一个人没有权力了时候,他的善良也只能是不去伤害别人,却很难实在地去帮助别人。也许可以帮助一两个人,甚至是十来个人、上百个人,但也很难去凭一己之力帮助天下人。所以人微言轻使得一个人的善良变得廉价,虽然仍是有价值,但却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不能把它的美好更大地、更自由地发挥出来。可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权力,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人的权力越大,能力也就越大,影响力也就越大。只有身处高位,才能一言九鼎,而这时候,一个善良的举动就能拯救世界,反之,一个邪恶的举动就能毁灭世界。所以狄仁杰深知权力的重要性,也就不会假清高说什么不屑于当官。他不但当官,还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就为了实现年轻时候就有的理想,去改变天下。
他尽力了,但至今还没有成功。
现在外面狂风呼啸,狄仁杰也是思潮起伏,靠在很不舒服的椅子背上,睡不着觉。他越是不想去想,越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此起彼伏,穿来插去,让他痛苦不堪。他双眼虽仍是闭上的,却不由得叹了口气,紧皱了眉头,整个人感到非常地难受。他现在到底在痛苦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这种痛苦的感觉,也不是经常有的,只是今天晚上,他感觉到非常地不对劲,非常地不同寻常,好像隐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事似的。
这时候夜已深,外面狂风还在刮,连窗纸都被吹得一直抖动着乱响,外面的树影猛烈地摇晃,枝叶也一直在飒飒响动。
狄仁杰知道,自己的预感常常是很准的,而且大部分时候,如果自己有不好的预感,那么实际情况只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糟。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又有那种感觉了,那种让他很不舒服,甚至是很恐怖的感觉。
他今天才刚刚来到江州,现在只是来到江州的第一天的晚上,却已经发生了那么多蹊跷的事。从一进城,那种空城般诡异的氛围,灰沉沉的天气,寥寥无几的行人,远刺史的突然离世,来哭丧的人有些奇怪的神情,秦夫人说的远刺史是被杀害的话,杀害的手法那么似曾相识,还有那封神秘的空白纸信笺,画在上面的奇怪的剑,封面上写的“狄仁杰”三个字,甚至是韩忠义说的,外面传来的声响,什么直通大街的内巷,还是脚步声、风声、说话声什么的。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却都同时让狄仁杰感到担心,感到非常地不对劲。对了,还有秦夫人走之前的神态,那种神态,更让狄仁杰感到害怕。因为她的神态,是带有恐惧的,是非常不安的。她怎么了?她在害怕什么?她为什么急着回去?
狄仁杰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要出事了,而且是真的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他现在越来越感觉,好像自己不祥的预感,要变成现实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才刚刚来到江州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这都是巧合吗?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感觉真的要出事了呢?能出什么事呢?远刺史,自己几十年没见的老朋友,都已经死了,而且就是在自己到来的不久以前,离奇地被人给杀害了。还有什么事没有发生?那封信真的是给自己的吗?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的这么巧?难道自己的到来,也就是自己来到江州这件事,跟这一系列的怪事有关?自己来到江州的事,根本不可能有人提前知道,就连韩忠义几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来江州。没有人知道,远刺史是自己的老朋友,连自己都跟他多年没见了,他怎么会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呢?
现在最让狄仁杰担心的,是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难道就在明天,过了今天晚上,就要出事了吗?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预感呢?
这时候韩忠义已经睡着了,微微有点打鼾。
房间里一片漆黑,狄仁杰靠在椅子背上,依然睡不着。
风还在不停地吹,猛烈地吹,响声很大。
狄仁杰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又醒了来,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他又睡着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又醒了过来,眼前虽然还是漆黑,甚至更加漆黑了,但外面的风停了。
风声也停了。
他刚刚意识到风停了,房间里面安静得不得了,韩忠义微微的鼾声还在,漆黑也没有散去,他又睡着了。
不知不觉,天有点亮了。
狄仁杰再次醒了来,眼前能看见房间里的场景了,但天色还是偏暗。
韩忠义也跟着醒了。
纱窗外,一片黯淡中,晨光初露。
狄仁杰道:“天亮了,有五更了吧?”
韩忠义道:“应该有了。”
狄仁杰站起身来,说声:“我们走吧。”
一面带上了秦夫人带来的面饼包裹,二人推开房门,走出了房间,又从大门口出了小宅院,关上了大门,沿着昨天来时的路,朝着刺史府方向快步走去。
天色渐亮,可以看清道路了,大街上还是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行人。
狄仁杰二人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了刺史府。
二人绕了一圈,来到了刺史府的后门,按照昨天晚上秦夫人所教的那样,在门上敲了几下。待了会儿,却并不见有人来开门。
二人又敲了几下,却依然没有回应,而且连一丝动静也没有。
狄仁杰突然感觉到了,那个不好的预感,那个他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想明白的,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什么!他这会儿才真的意识到,出问题了,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可能现在都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他早已冷汗直流,这会儿忍不住叫了声:“不好,可能出事了!”
韩忠义见狄仁杰如此紧张,也大吃了一惊,突然也有不好的预感,便连忙跃进墙内,从里面迅速地开了门,狄仁杰紧接着赶忙进了来,二人连忙将门关上。
二人快步走到昨日秦夫人领进的私室后门前,只见那门是半掩的。
狄仁杰知道不对了,知道不对了,他紧张得已经快疯了,刚刚敲门没人回应,没人来开,可私室的后门居然会是半掩的,半开的!怎么回事?!出事了,他知道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他连忙走到门口,喘了口气,先轻轻叫了声:“秦夫人……”
就在这一瞬间,他一瞥眼,突然就见到了里面的木头地板上有血迹,有鲜血,有一大滩的鲜血!
他大惊道:“不好!”
与韩忠义连忙入内,吓得几欲大叫了出来。
只见秦夫人躺在地上,腹部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鲜血把白色的衣裳染红了,周围地板上也都是鲜血。
狄仁杰二人大惊失色,连忙冲了过来,叫道:“秦夫人!”狄仁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见她因失血过多,面色极其苍白,好像冬天的白雪一般,又艳丽又凄惨。狄仁杰连忙握住她冰冷的手,自己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呼吸非常地微弱,眼睛已经闭了。这时候见狄仁杰来了,就又缓缓地睁了开,见他正抱着自己,感到很温暖,于是微微地一笑,眼睛里含着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狄仁杰也忍不住哭了,眼泪从他苍老的脸上滑落,他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秦夫人微笑着,慢慢地抬起了右手,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替狄仁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狄仁杰更忍不住了,顿时泪如泉涌,心中的伤痛大到他呼吸困难,只是断断续续地、不连贯地喘着气,感到脸上的泪水是咸的,被秦夫人温柔的手一抹拭,又变成甜的了。
韩忠义在旁也含泪问:“秦夫人,到底是谁干的?”秦夫人缓缓转过头去,望向韩忠义,声音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微笑道:“韩……韩将军,你……你替我照顾好……”
韩忠义连忙说:“夫人不消嘱咐,我会照顾好狄大人的。”秦夫人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慢慢转向狄仁杰,看着他轻声说:“仁杰,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狄仁杰悲痛到浑身颤抖,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虽然已经难过到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努力说出了:“是……我……对不起……你啊……”一面哽咽,一面泪如雨下。她面带微笑,却又伤心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哭,我希望你快乐……”狄仁杰道:“你和远靖兄要是都不在了,还要我怎么快乐?”秦夫人道:“你……你要答应我,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狄仁杰听了她的话,只是看着她点头。
韩忠义又忙问:“夫人,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替你报仇!”秦夫人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她的眼神恍惚,眼目非常缓慢地离开了狄仁杰的脸庞,似乎望向一个虚无的方向,前面没有景象,只有朦胧,只有虚空,她知道那是死亡。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最后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原……谅……我……”便合上了眼,气绝了。
狄仁杰仍然抱着她,呆住了,好像时间在一瞬间停止了。
他感觉到的甚至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而是内心深处,什么东西突然没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韩忠义不由得愤怒地“嗐!”了一声。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巨响如雷,越来越大声,逐渐靠近二人所在的私室,竟是一大群人的脚步声。他们都齐声大喊道:“休放跑了贼人!好像是进了夫人的私室!冲啊!”
只听得一声巨响,私室的前门被他们踹了开来,带头的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他领着身后一群手执刀枪棍棒的家人直闯入来。
一见了秦夫人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满地都是鲜血,然后狄仁杰正抱着她,那群人登时都大喊大叫了起来。
那带头的年轻人大叫了一声:“娘!”
又见狄仁杰、韩忠义二人就蹲在尸首旁,那年轻人立时便发出了一声狂叫,持着手中的钢刀,向狄仁杰二人直砍将来。
狄仁杰二人见众人赶来,本就大吃了一惊,这会儿见那年轻人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要砍人,更是吃惊。韩忠义便连忙将他轻轻一推,立时便跌了他个四脚朝天。
众人忙将那年轻人扶了起来,一齐指着狄仁杰二人怒骂道:“你们太恶毒了!”“下手这么狠!”“先奸后杀,恶毒至极啊!”“真是禽兽不如!”“没廉耻,不害臊啊!”
狄仁杰二人虽然料到了,这群人会误以为秦夫人是自己二人杀的,那也还罢了。但此刻听他们随便乱说,竟然还说出了什么“先奸后杀”的话来,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人都不由得瞬间懵掉了。
那群人当中有人问道:“这两个该天杀的是谁啊?”
那个年轻人怒叫:“还用说吗!一看就是通缉令上的卖国贼狄仁杰还有他的狗护卫韩忠义!”
众人都“啊”的一声,齐声叫道:“难怪呢!原来是这俩狗玩意儿啊,真是丧尽天良啊!”
狄仁杰道:“秦夫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我们也是才到……”
那年轻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狄仁杰狂叫:“你闭嘴!你个王八蛋!我爹他……生前怎么都不愿张贴通缉令,已经是对你狄仁杰仁至义尽了,你……他已经被你们给杀害了,你们现在把我娘也……”说着仰天哭喊了起来。
狄仁杰眼睛含泪,见这青年的长相便仿佛从前的远刺史一般,便问他道:“你……你可是……远刺史的公子?”
众人怒道:“这还用说?”
那个年轻人正是远公子,他一听众人回狄仁杰的话,便更加愤怒,于是猛地回过头来朝他们疯也似的狂叫:“你们都给我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又猛一转身,满面泪痕地看着狄仁杰二人,整个人直气得语塞,又突然哈哈狂笑了起来,大叫:“来呀!杀我呀!我是我爹唯一的儿子,你来呀!你杀了我呀!你有种的把我也给杀了呀!狄仁杰!我就是做了死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你来呀!你杀了我呀!”
狄仁杰缓缓摇头,流泪道:“远公子,我……我怎么会去杀害你的父母呢?你父亲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我怎么会去杀害他呢?我真的是昨天才到的江州,我……今天秦夫人她怎么就……”
远公子双臂猛地一挥,大叫:“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满口放屁!我告诉你,我活腻了,所以你别在我面前装你的仁慈,虚情假意地装!我看了很恶心你知道吗,我很恶心!我成日就听我父亲说你多好啊,你好吗,啊?你很好啊,啊!装,装!你继续装!”
韩忠义叹了口气,劝道:“远公子,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我们……我们没有杀人哪。我们……我们这一路上真的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呀。这一切都……哈,真的,我也不明白。这……”
远公子冷笑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你们?嗯?哈哈哈哈,撒谎都不脸红啊,啊?啊?!你们好要脸啊!”
众人大声叫道:“姓狄的还有姓韩的,你们杀了人,就要偿命!你们恶贯满盈了!”
狄仁杰叹了口气,道:“什么都不用说了。远公子,我对不住你父母。”
远公子大叫:“晚啦!我只要你们偿命!”
韩忠义不觉大怒了起来,也叫道:“那好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我们杀的,你们怎么样吧!”
众人大叫:“把你们俩千刀万剐!”
狄仁杰看着韩忠义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你又何必与他们去怄气?只要问心无愧,便是天下人都误解你,又有何惧?”
远公子大怒,狂叫道:“狄仁杰!你个狗贼!你做了也就做了,你还装,你还装!”
他回过头来大叫:“快给我到大街上说去,让天下人都来评评这个理!你们快给我去说!就说狄仁杰,忘恩负义,害死了我爹,奸杀了我娘,作恶多端,无耻至极矣!快去啊!去啊!”
众人里于是去了许多人,都到大街上传去了。
韩忠义怒极,指着远公子大叫道:“姓远的!你怎么血口喷人,不分青红皂白?!”
远公子狂笑道:“我要让你们两个狗贼臭名昭著,身败名裂,让你们遗臭万年!哈哈哈哈哈!”
那些百姓都爱看热闹,不一时便一窝蜂来到了刺史府,登时从里到外都挤满了人。
那些亲眼瞧见了的,都信了。
一传十,十传百,半个江州城,一时都知道了。
狄仁杰二人,于是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
韩忠义快疯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拔出剑来,就要砍人,狄仁杰忙阻止他。
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都嚷着要将二人千刀万剐。
狄仁杰在一片叫骂声中,跟韩忠义说:“我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罢了,我却不许你伤害他们一个人的性命。”
韩忠义道:“可是大人,这些人……”
狄仁杰叹了口气,道:“他们虽然误解我,却也不是他们的错。毕竟眼见为实,这也真的怪不得他们。我们都是棋子,都是被幕后之人利用了。”
韩忠义苦笑道:“大人,死在这里,真的值得吗?”
狄仁杰含泪微笑,仰天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值得。”
韩忠义含泪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卑职便与大人一块儿死。”
众人不由分说,都大喝一声,乱刀砍来。
狄仁杰二人一齐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不要伤害狄公他们!”
那声音传来的同时,猛然袭来了一阵劲风,将私室里的上百人同时推倒在地。
狄仁杰二人连忙睁开眼一看,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马肃。
这时,又听得后头传来了一声:“老爷!俺们来喽!”
却是胡乐、狄宁、鹃儿三人穿过人群而来。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见了大喜,都忙问:“你们怎么来了?”
胡乐道:“我们当时跟你们分开以后,在江上又漂了没多久,就正好遇上了一艘船,也是来江州的,他们船上的人还不错,听咱们大喊救命,就救了咱。嘿嘿,这不是来刺史府相会了嘛。欸,老爷,你们咋地被老百姓围攻啦?”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叹道:“一言难尽啊。”
狄仁杰这时忽然想道:“是的,我还可以救更多的人,现在还不能死!”
他想通了,于是大叫了声:“忠义、马肃!不要伤害百姓,我们赶紧走!”
韩忠义、马肃二人应道:“是!”
二人遂横冲直撞,势不可当,如入无人之境,却没有伤害一个人的性命。
正是人人惊惧,都连忙闪开,一齐自觉地从中让出了一条道来。
也无人敢去追赶,都眼睁睁看着六人飞也似的去了。
这里远公子还以为能报仇了,突然见来了救星,就把狄仁杰二人给救走了,不由得暴跳如雷,立时传令封锁江州城门,叫休放跑了狄仁杰一行,但凡遇见者可先斩后奏。
他又向众人朗声道:“诸位!狄仁杰一伙儿狗畜,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谁若能杀了他们,亦或活捉回来更妙,在下定将家私的一半与他,再上奏朝廷封他做大官!”
众人本就义愤填膺,如今听说还有奖赏拿,哪个又不愿意?于是都齐声叫好。
一时众人散去了,远公子在私室里跪了下来,望着秦夫人的尸首嚎了几声娘,便双手抱着她冰冷的尸身大声哭喊了起来,哭到嗓子都哑了,还在哭,连着哭了有一个多时辰,哭到昏迷了过去,醒来又哭,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就连旁边那些家人都替他难过了,便都劝了他一阵子,方才罢休。远公子于是命人给秦夫人换了衣裳,跟远刺史一同埋葬了,又请僧道来做法事,也不必细说。
朝廷得知了远刺史之故,因近来战时人手急缺,就胡乱封了远公子为新一任江州刺史,远公子便领旨谢恩。
自此,远公子恨狄仁杰入骨,一心只想着要复仇。
狄仁杰六人赶在江州城门封锁以前便已经逃出了城了,一直飞奔到了郊外几里处,见离得远了,方才各自松了口气。
狄仁杰却还想返回城中去调查秦夫人被害之事,被韩忠义等人三番五次方劝住了。
狄仁杰闭上了眼,紧皱眉头,过了半晌方才睁开眼来,叹了口气,说道:“我是糊涂啦,现在回城,是自投罗网,我也知道。可是……”
胡乐几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听韩忠义大致将经过说知。
几人听完都“哦”了一声。胡乐道:“原来老爷跟江州刺史认识呢,怪道来江州。只是那秦夫人也忒倒霉,咋地就被人给害了呢。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下的毒手,真他妈该死!”
马肃道:“狄公,秦夫人被害,莫非与那封信有关?”
胡乐道:“是啊老爷,那封信上到底啥内容啊?”
狄仁杰于是拿出了那封信给他们看。
他们便也见着了上面画着的那把剑,还有剑柄上的那个“李”字,和旁边一行写着的“得此剑者得天下”七个字。
狄宁道:“这是把什么宝剑?”
胡乐道:“得天下?我看未必吧。”
马肃道:“只是这个‘李’字颇有些蹊跷,莫非这是一个姓李之人的剑?”
狄仁杰道:“远刺史与秦夫人的死,与此信至少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信上的内容便是我们的线索。而其中这个‘李’字,也确实是关键。只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顿了一顿,又摇头道:“秦夫人这一去,远刺史被害一案的线索也跟着中断了。除了当日目睹案发现场的捕头官吏等十来个人,却又不知他们分别是谁。”
韩忠义道:“难道远刺史与秦夫人一案,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狄仁杰道:“他们二人相继遭到毒手,绝非巧合。要知道秦夫人被害的真相,我想首先要弄清楚远刺史的被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目击证人这一突破口是没有希望了,那……可我甚至怀疑,真正的问题其实就出在远刺史的尸身上。但如今即便是进了城,死者也已经入土,我又能如何呢?呵,何况还进不了城呢。我真是在胡说八道啊。看来此案真的是……”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据秦夫人说,当日远刺史被害现场所有人,包括远刺史本人在内,均是被刀杀,并且手法还干脆利落……”
韩忠义道:“莫非又是跟寒刀帮有关?”
狄仁杰若有所思。
一行人遂向深山荒僻之处走去。
林间穿过午时的一缕缕阳光,温暖耀眼。
胡乐道:“老爷,咱没吃的喽。”
狄仁杰于是打开了秦夫人昨日带来的那个包裹,把里面剩下的几块面饼都拿了出来,分给几人,一起吃了。
狄仁杰嚼着面饼,顿时又难过了起来,痛苦到连咽都咽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送给自己面饼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人亡物还在,狄仁杰忍不住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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