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桅杆从中间裂成了两半,狄仁杰、韩忠义二人跟胡乐、狄宁、鹃儿、马肃四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漂去,在茫茫浔阳江上,一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现在只说狄仁杰、韩忠义二人怎么样了。
他们二人扶着一小半桅杆,随着江水漫无目的地漂流了一整夜。
渴了时候,他们就喝一口江水,但感到累了,却不敢合上眼,以免手一松,掉到江里,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们这时候累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却拼了命也要撑着,要紧紧地抱住桅杆,不能放手。他们是有希望的,因为“江”毕竟没有“海”那么大,是更容易漂到岸上的。
可他们现在已经漂了一整个晚上,却还是没有见着岸。
他们真的快不行了,不是饿,也不是渴,是累,累得不得了,累得要死了。
他们好想休息,但是不敢合眼,虽然眼睛已经快闭上了,但是不能闭。
不能闭眼,不能睡着,不然就要淹死了。
天已经亮了。
江面上却是灰沉沉,雾蒙蒙,看不清景象。
疲劳,催着二人的眼皮,快快闭上,快快睡着。
他们二人,仍在忍着。
不能睡啊,不能闭眼啊,虽然他们好累啊。
他们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因为四周都笼罩着浓浓的雾蔼,这天早上没有阳光,江面上很灰暗,他们看不到尽头,不知道何处是岸,何处是了。
他们就在平静的江面上,漂泊,流浪。
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他们在一个看不到边界、望不见尽头的地方,漂来漂去,漂来漂去。
狄仁杰瞬间打了个盹。
就这一瞬间,那种舒适感,那种平静,那种安宁,真的是难以言说的。
韩忠义大吃一惊,连忙将狄仁杰叫醒。
“大人,不能睡啊!”
狄仁杰瞬间醒了。
就那打盹的刹那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年。
“忠义啊,还好你叫我。”
“大人,再坚持一会儿。”
二人这下都清醒了,但是疲惫感还在。
感觉那个桅杆,漂得特别慢,特别地缓慢,好像根本就没有在动,而是在原地打转,一直在打转,转着圈,转着圈,永远都待在原地。
就在这时候,从浓雾弥漫的远方,不知哪个方向,隐隐约约地,断断续续地,若有若无地,传来了悠悠扬扬的吹箫声,声音回荡在江面上,辽阔又舒缓,融入了江水流动的细微声响外、那空旷又静谧的空气中,跟蒙蒙的雾霭、黯淡的浮云连成了一片,朦朦胧胧,依稀可闻,瞬间便令人忘却了一切的愁烦,仿佛徜徉于梦境跟现实之间,模糊又清晰,渐渐地,忘掉了它们之间的界限,在一片虚无之中徘徊、存在,没有了明确的意识,也没有了直观的感受,只有吹箫的声音,和江水还在流。
一叶扁舟,穿云渡水而来,箫声渐止,流水潺潺,一阵晨风习习吹来,凉爽又清新,水云之间,不知人在何方,身在何处,但觉空廓寂寥,辽远无垠。
小舟上,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他将小舟泊近,将狄仁杰、韩忠义二人拉了上来。
二人此刻再也忍不住了,轻轻合上了眼,便酣然入梦了……
再度睁开眼时,只见四周笼罩着烟雾,隐隐地环绕着青山,小舟在缓缓地移动,绿水泛起了涟漪,沿着江边的两岸,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庄,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参差错落的农舍,绿影婆娑的树木,连成一片的水田,还有江岸浣纱的妇女,骑着黄牛的牧童,种田的老农,嬉笑的孺子,一派乡野风光,远离尘嚣,让人心旷神怡。
那老者笑道:“醒啦,吃点儿腌鱼干吧。”
狄仁杰二人忙道了谢,吃了鱼干,立时便恢复了些精神。
老者道:“你们怎么会抱着那根儿烂木头,在水上漂呢?”
狄仁杰二人叹道:“一言难尽啊。”
狄仁杰笑问道:“恩人,你高姓啊?”
老者笑道:“老夫姓祝,是这儿的渔夫。”
狄仁杰二人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
祝老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狄仁杰道:“这是什么去处啊?”
祝老道:“这儿啊,不远处就是江州地界喽。”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互看了一眼,又问道:“到江州啦?”
祝老道:“是啊,不到几里路就到喽。”
韩忠义喜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
狄仁杰笑道:“没想到我们随着江水漂了一个晚上,竟然漂到了江州来了。”
一时,江面上浓雾渐散。小舟靠近了码头,拢了岸。
三人都上了岸以后,狄仁杰在身上掏了半日,想给祝老些钱,却已经没有碎银子了。
祝老不但没有问他们要,反倒还取出了些许来给他们二人。
狄仁杰哪里肯收,祝老却强塞给他,他方才收下。
祝老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是我看你们俩怪可怜见儿的。我就住在岸边儿,到时候需要什么帮忙,可以随时来找我,啊。行嘞,我要卖鱼去喽。”
狄仁杰二人忙向他道谢,看他自己去了。
韩忠义叹道:“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二人遂行了半日,在路旁的一个茶棚子里要了碗茶喝,歇了歇,付了帐,又继续行路,朝江州城的方向行去。
狄仁杰道:“我们既是漂往江州,那胡乐他们则是与我们反方向,应该不会太快到来。”
韩忠义叹了口气,道:“是啊,不知他们四人现在怎么样了。”
二人又行了几里路,方到了城门口。
只见有少许进城之人,却并无官兵把守,亦无通缉告示。
韩忠义道:“大人,这可奇怪了,居然会没有通缉令?”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是有人在帮助我们。”
韩忠义问是谁。
狄仁杰道:“我现在告诉你实话吧:江州刺史远靖,与我是旧交。我们年轻时候就认识了,后来各奔东西,也就没有再见面了。如今已经过去几十年,听说他在江州这里当官,做的还不错,也因为各忙各的,也没有机会来看望他。所以这次,去边关的路上,我想顺路来看看他,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忠义啊,你这下也明白了吧,这就是我此次执意要来江州的原因,不为别的,就为了来看看他。”
韩忠义之前听狄仁杰说一定要走江州的路,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缘故,因为江州并不是通往边关的捷径,反倒要绕远路。他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敢多问,因为狄仁杰做任何事总有他的用意。这下听狄仁杰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他跟江州刺史认识,这么一来,见着老朋友倒还次要,最主要是可以避开通缉令。
韩忠义知道,狄仁杰肯定早料到了,江州这里不会出现通缉令,而且他的老朋友果真会这么做,狄仁杰估计也都料到了,因此绕远路,反倒变成了走捷径,因为不用担心再在江州境内会被通缉了。韩忠义这么一想,不由得感叹狄仁杰“料事如神”,连走什么路线都是有考虑的,而且同时还能跟老朋友见上一面,可谓是“一举两得”。
韩忠义于是听了狄仁杰的话,“哦”的一声点头,笑道:“原来大人与江州刺史相识啊,那就好办了。”
二人于是款步进了城。
可才刚一进城,二人就瞬间感到不对劲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简直是可怕的,吓人的,甚至是让人不知所措的,就像此时此刻的二人,竟然原地就呆住了,懵掉了,瞠目结舌了起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在城外,二人就已经隐隐地感到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但那时候还没有想到,城中竟然会是差不多同样的情景,跟城外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城外本来人就已经很少了,但二人那时候还并不曾太注意,因为毕竟是在城外,还没有进城呢,城里说不定会热闹许多呢。但这时候一进城,见到了这么个景象,突然二人就大惊了起来,因为那种可怕的感觉简直是扑面而来的,那是比人山人海还要恐怖的场景,那就是根本没人,没有一个人,这仿佛就是一座空城!
只见偌大个江州城,街道上竟是空落落一片,行人虽然也有,却是寥寥无几,最多也只有一两个,还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狄仁杰二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来到边关了?怎么这场景这么像边塞那里因为战争的缘故而荒凉的城池呢?是不是城中的居民都已经逃难离开了呢?是不是街市已经被敌人洗劫一空了呢?是不是整个城市都已经被抛弃了呢?不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场景?
更可怕的是,狄仁杰二人突然注意到,城中所有人家的大门上,竟然都贴着白纸。有的还不止大门,连窗户、墙壁上都有贴,还挂着白球。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一见,早已猜着了七八分。
城中肯定死人了。
而且死的还不是一般的人,是个很重要的人。
这时候有个半死不活的老人走了过来,狄仁杰二人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答说:“你们还不知嘞,远刺史前两日就逝世了。”
狄仁杰呆了呆,问道:“远刺史……他死了?”
那老人慢吞吞道:“是啊,听说是因为得了暴病。全城百姓都念他是个好官儿,所以有许多自愿闭门闭户的,也就都不上街了。”
狄仁杰看着那老人步履蹒跚地走掉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石板街,上面铺着几片枯干的落叶,被秋风吹得唦唦作响,在石板路上轻轻地移动。
狄仁杰不觉潸然泪下,双腿一软,几欲跌倒。
韩忠义忙将他扶住,安慰他道:“大人,你不要太难过。”
狄仁杰强忍着心中的无限伤痛,说:“走,我们去刺史府看看。”
二人行了半日,听那嚎啕之声离得愈来愈近,就知道前面便是江州刺史府了。大街上仍是空无一人,所有人家的门窗都是紧闭的,贴着白纸。一直到了一个府邸的大门前,那哭喊声更是震天动地一般,响彻云霄。
只见从里到外均是前来吊唁的官员乡绅、亲戚朋友,还有一些百姓。
没有人出来迎接,倒是又来了许多人,直接从大门口走了进去,狄仁杰二人便也自行跟着诸人一齐进了府。只见前院石子甬路,很长,直通前厅,四周处处都挂满了白球,门窗上、墙壁上都糊着白纸,宾客们许多都身穿白服,整个院落内一望无际都是白。
直至前厅,迎面便是远刺史的牌位。旁边有非常多的人,有的掩面抽泣,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乱喊乱叫,喧嚷之声回荡耳际。
狄仁杰却只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那个灵位,不觉眼眶又湿了。
一时,诸人慰问毕,管家仆人送了出去,大院里复归静寂。
狄仁杰二人却没有走。
这时,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了过来。
只见她面色苍白,仪容秀丽,一身缟素,脸上泪渍未干,静静地打量了一番狄仁杰,又看了一眼韩忠义,向他们二人道:“二位,请随我来。”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互看了一眼,便随着那妇人穿过后廊,来至一间私室。
她将门关上,一回头,才说了声:“你……”
狄仁杰便点头道:“是我,狄仁杰。”
韩忠义一惊,不料狄仁杰竟将身份说出。
那妇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微微一笑,颤抖着说:“你……你真的是仁杰?哦不……如今……当叫你……”
狄仁杰苦笑着叹道:“如今,我不过是一个处处被通缉的罪犯而已。”又向她道:“秦夫人,节哀顺变。”
韩忠义因问:“这位莫不是远刺史的夫人?”
秦夫人与二人道了万福,说道:“夫君亡故,多蒙二位前来吊丧。”
她又望着韩忠义微笑道:“这位想必便是韩将军了,久仰大名。”
韩忠义忙还礼道:“不敢。”
秦夫人又望着狄仁杰叹道:“我们都老了。”
狄仁杰呆了呆,道:“秦夫人风韵犹存,与当年丝毫未变。”
秦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微笑道:“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她忽又流下了泪来,哽咽道:“夫君生前一直念叨着,要与你相见,不料你们今日到来了,他却已经……不在了……”说着,用帕子拭泪,一面又请狄仁杰二人坐。
秦夫人在他们对面坐下了,说道:“狄先生,夫君一直就相信你的为人,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愿张贴针对你的通缉告示。”
狄仁杰点头叹道:“远刺史之恩,我无以为报。”
狄仁杰心中明知,远刺史不愿张贴通缉令之举,背后定已遭受了朝廷的问罪,却为了跟自己多年的友情,而依然选择这么做,不由得心里更为感激,也更加难过。
狄仁杰于是问道:“秦夫人,远刺史之离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夫人道:“狄先生,想必你已略有耳闻。”
狄仁杰“嗯”了一声,道:“据说是因暴病?”
秦夫人道:“那先生以为如何?”
狄仁杰半晌道:“该是……别有隐情?”
秦夫人叹了口气,道:“夫君他,实则并非因暴病身亡。他……他应该是被人给杀害的。”
狄仁杰二人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说?”
秦夫人道:“前者不过是我与夫君的官吏亲信们商议过后,散布出去的一个假消息。我们均知,夫君他是被人杀害的。”
狄仁杰问她前后原委。
秦夫人遂慢条斯理款款道来。
原来在不久以前,远刺史突然就消失了,连夜未归。正不知所措间,忽然一日清晨,一个捕头前来报案,说他偶经郊外的驿站中,发现了远刺史的尸体。这驿站乃朝廷遍布全国用以传递军情之所,远刺史何以出现于斯,诸人均不知晓。现场还有许多死者,都是驿站中管事的,一个活口也无。
据仵作验尸,皆是因刀伤毙命,且行凶者手法干脆利落,刀刀击中死者要害,每位死者的容貌皆被划得面目全非,远刺史亦然。幸凭服装衣着、身材特征等因素辨认了出来。
报案距案发已有两日,血迹早已干透,现场检查又无任何其他线索痕迹。
当时发现这件事的,包括捕头与自己在内,还有衙役官吏等人,至多十来个。一起商议过后,决定要封锁消息,以免动乱,暗中先查明凶手为要紧。遂将其余死者掩埋了,也尚未报知他们家人。远刺史如今也已埋葬。
后来因为实在是瞒不住了,只好说远刺史是得了暴病而死。然实际情况,除知情者以外,是万万不可再泄露与他人知晓的,以免情况更加复杂。几人遂都发誓保密。情况大致如是。
秦夫人言毕,眼望窗外,神情恍惚。
狄仁杰一言不发地听完了,问秦夫人道:“那么远刺史被杀,秦夫人对此可有眉目?譬如,是何人所为,亦或动机为何?”
秦夫人缓缓摇头道:“夫君平日并无甚仇人……”
她忽然道:“对了,是那封信!”
狄仁杰、韩忠义二人互望一眼,忙问:“什么信?”
秦夫人点头道:“应该就是因为那封信。”
她忙转向狄仁杰道:“是从夫君的遗体上搜到之物,他将之揣在怀内的……”说着走到案前取出了一封信笺,忙递给狄仁杰他们看。
狄仁杰接了,见了封皮,问道:“有谁拆开看过?”
秦夫人道:“我想也许与夫君之死有关,便拆开来与他们一起看了……”
狄仁杰一面取出里面的纸张,一看,竟然是空白的。
他望着秦夫人问道:“没有内容?”
秦夫人道:“我也奇怪呢,连封面竟也无字。后来他们将信还给了我,我便收起来了。因为没内容,就给忘了。现在想来,或许有什么含义?可能是被我们给忽略了呢。”
狄仁杰仔细地瞧了瞧,确是一张白纸,只是略有些皱褶而已,并无甚特别之处。
秦夫人又道:“这是夫君身上搜到的唯一一样线索了,狄先生,未亡人就将其交与你了。恳请你看在这多年的情分上……”说着,泣不成声。
狄仁杰站了起身,向秦夫人道:“狄某若不尽力,枉自为人,还请夫人放心。”
韩忠义道:“秦夫人,狄公便是于己无干之事,尚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远刺史这等好人,又岂有不尽力之理?我们定会找到真凶,替远刺史报仇雪恨的。”
秦夫人望着二人微笑点头。
狄仁杰看着窗外道:“天色已晚,秦夫人,狄某就此告辞。”
秦夫人挽留道:“无妨的……”
狄仁杰望了她一眼,说道:“狄某还是避嫌的好。”
秦夫人呆了半晌,道:“离此间几里路,有个小宅院,是夫君生前休闲去读书的。如今那去处无人,你们今夜可去那里暂歇一宿,意下如何?”
狄仁杰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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