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晚安。”狄裟吹灭灯台烛火,房间顿时陷入黑暗,隐隐约约看到青年的黑影往上拉了拉被子,“晚安,当归。”
雨依旧稀稀落落的下着,雨腥味混杂着清新的空气倒是格外提神,狄裟眯眼感受丹田,禁锢着的封印似乎微微松动了些。
他冷笑一声,回屋关了房门,世界彻底沉寂下来。
丑时,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狄裟警觉地清醒,闭上眼睛不动声色。
一只手探过来把狄裟蹬歪的被子扶正,又往上掖了掖,随后便是压抑的咳嗽声,青年轻轻关上房门。
明天去药店吧。狄裟想。
他把头抵在被角,试图嗅闻残留的味道却一无所获,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意识到自己的贪心,狄裟摇摇头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再次浅眠。
这场雨下的格外久,已是清晨,依旧未停。像浓郁的奶油汤般的云雾缭绕四周,山林侵染在雾中,好似仙境。
青年就在此时从雾中打伞走出,鸦墨长发随意系着,似是刚从梦境初醒,纤细的睫毛困倦地微垂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狄裟觉得哪怕倾尽天下所有美好的词都不足以描绘青年的一小分好,可他就是太美好了,美好到自己不配拥有,像是个美梦。
“师尊。”狄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轻声叫住刚要回屋的青年。
青年闻声回头,抿直的唇角顿时轻翘,整个人似乎从水墨画走出,鲜活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归,昨夜可是好眠?”
狄裟倏然笑起来,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青年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柔和平缓的态度,无论是刻意放慢放轻的声音还是温柔客气的笑都是他主动与人划清的界限。
他温柔的接纳所有人,又将所有人阻隔在心脏处的高墙之外。
清冷又温柔、平和又疏离。
而现在,狄裟像是莽撞又真挚的骑士,伴随着冲锋的号角无畏地撞破这道并不坚固的高墙。
这道高墙并不牢固,为何无人撞破?
是因,他人从未想过撞破。
“自是好眠,有师尊为我盖被,睡觉都安稳许多。”狄裟跑去麻利接过篮子,往里张望,竟是不少肥嫩的蘑菇。
“师尊。”狄裟的表情有些严肃,但在幼稚的面容上只有几分可爱的滑稽,“你去那个城镇了?”
“没有。”青年喉间染了几分低低的笑意,“为师不喜与人接触,从山林间采摘。”
狄裟懂了青年的弦外之音,他是社恐。
“天寒,我们回屋再说。”狄裟牵着青年没举伞的另一只手,回了他的卧室立马找火炉升火,又熬了一碗热汤递给青年。
青年捧着碗哑然失笑,“为师不是一碰即碎的泥人,何故如此紧张?”
“不一样的。”狄裟挨着青年坐下,单手抵住下巴说道:“这是徒弟对师尊表达的孝道。”
青年眉眼弯弯,没再说什么,狄裟只能从不断滚动的喉结看出青年在吞咽。
“师尊。”狄裟突然冷不丁开口,“我去一趟城镇药店,风寒总是能被药物治好的吧?”
哪知青年微微摇头,笑了笑,带着微弱的怀念轻声说,“不行啊。任何的药物都对为师无用。”
任何药物都无用……狄裟顿时想起实验员对自己注射不同的毒药,培养出自己的抗药性。
师尊也是如此吗?
迟疑这是再一次揭露青年痛楚的伤疤,狄裟没再说话,放在膝上的手指不断点动膝盖,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道:“师尊爱吃核桃吗?现正九月,野核桃成熟之月。”
“我给你打野核桃吃!”
狄裟记得野核桃有清肺止咳的疗效,虽然极大概率没用,但万一呢?再者,不为效果单拎效果,当零嘴味道也是极不错的。
青年微愣,“核桃?自是可以,为师不挑嘴。”
狄裟却好似来了劲,追问道:“那师尊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青年不自觉的用食指摩挲着碗沿,沉吟片刻歉意地笑了笑,“突然问为师,为师也想不出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你想想嘛,再努力想一想,师尊,好师尊。”狄裟对自己用幼童身体撒娇毫无负担,缠着缠着就磨蹭到青年怀里。
师尊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香味,狄裟形容不出来,很清淡,像今日清晨的雾,又很香,他很喜欢。
“你别急…别急。”青年连忙抱住狄裟,生怕他摔下去,“为师想想就是了。”
“我不喜重甜重辣,不喜香菜,不喜葱姜蒜,不吃兔子,不吃鸟类,不吃青椒,不吃蛙类……除此之外便没了。”
青年看不到,他说话时狄裟的唇瓣也跟随着他的频率颤动,他说一句狄裟就无声的重复一句,通过这种重复方式加深印象。
“我记住了。”狄裟把头轻靠青年的胸膛,又问他,“那你喜欢吃什么?”
这次青年想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我喜欢吃鱼肉,师尊既然没有喜欢吃的就跟我一样好不好?”狄裟看出青年有些落寞的神情,及时转移话题。
“好。”青年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应了狄裟的这个有些孩子气的请求。
狄裟站起来从一旁角落拎起篮子对青年道别后刚一出门就停止脚步。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在天边突然泄出一道缝隙,阳光若有若无出现。
天有异象。
会是主角吗?狄裟不知道,他的血液沸腾,叫嚣着杀死主角,阴沉桀骜地看了一眼天,便收回目光把负面情绪整理的干净。
便又是师尊乖徒弟。
雨水打落在狄裟的肩头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狄裟若有所思抚了抚肩膀。
力量在缓慢恢复,天道彻底沉睡。
山林核桃树众多却无人采摘,倒是便宜了狄裟,轻踹一脚树干,核桃争先恐后地落下。
也因树木摇晃,狄裟窥见它们遮蔽的一池温泉,正飘着浓郁的热腾雾气。
满载而归,并且有新发现,狄裟的心情相当不错。
青年正倚在窗边看书,许是屋内太过燥热,苍白病恹恹的脸色也被烘的红润。
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瞥向狄裟,狄裟呼吸一窒,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青年的眼睛是完好的。
“当归?”第一声没人应,青年又连喊几声,狄裟回过神来灿烂地对青年笑“师尊,我在。”
“我看那核桃林根本没人摘,下次一起去呀,天天闷屋子里把师尊这么漂亮的大美人都闷坏了。”
“又胡说。”青年习惯了狄裟的夸奖,只是不清不淡说了一句,甚至不能算为斥责,只有耳尖一如既往诚实的红了。
狄裟觉得可爱,不免多看两眼,哪知在他的注视下仿佛心灵感应般更加红了,他惊奇地瞪大眼睛,更加专注地盯。
青年却没发现狄裟的坏心眼,摸着核桃光滑不平的表面,思索怎么开才好。
“师尊,你怎么不吃?”狄裟叼着核桃看青年在发呆,疑问道。
“我……这就吃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青年的犹豫,但这不代表狄裟不关心青年,像他所说的一样,只要青年不说,他就‘永远’不知道。
狄裟缺乏正常与人共情的能力,假设青年被人追杀至绝境,如果他不向身旁的狄裟求助,狄裟就以为他能战胜敌人。
残忍又天真。
青年的指尖因用力过度变得微微充血,狄裟咀嚼着核桃仁静静看他,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硬要说只有一丝疑惑和半分鼓励。
青年此人看着温柔但却十足的疏离,轻易不会开口请人帮助,气氛顿时僵持下来。
狄裟不是傻子,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核桃壳不是所有人都能掰开的存在。
他顺手抓起一个最大最饱满的核桃‘咔’地咬开,趁青年不备迅速置换。
“我刚漱口,口水也没沾上去。”狄裟抢在青年说话之前率先解释。
“为师没有嫌弃。”青年微微抿唇,手指微一用力就把果仁取出,不紧不慢吃着。
房间一下安静起来,只能听见雨声,显得静谧又和谐,格外美好。
密集的大雨渐渐变小,滴答、滴答地敲打着斜屋檐的瓦片,透过窗户观雨,再配上一壶袅袅热气的热茶,当真是人生趣事,狄裟从未如此悠闲过。
“闲适的生活还不错。”狄裟夸道。
青年未言,但唇角轻微弯起。
“明天,师尊,我们明天去泡温泉吧,我在核桃林发现个温泉。”
“温泉是何物?莫非是汤泉?”
狄裟眨巴两下眼睛,“嗯,我说顺嘴了,温泉是我诞生之地的称呼。”
聊着聊着,盘里只有一颗核桃,狄裟照理咬开递给青年,青年接过核桃,但没有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狄裟微微眯眼,双手放到后脑把腿架到桌子沿嘴里模拟出嚼硬物的声音,果然青年这才放入口中。
他想,自己的师尊真是一个骨子里都透着温柔的人。
青年把嘴里东西咽下才慢吞吞开口:“当归,你是不是长高了些?”
“啊?”狄裟把腿放下,环顾身体,发现确实高了些,想来是力量逐渐恢复的原因,但……师尊怎么知道?
早就怀疑的猜测又冒出头,莫非师尊在装看不见?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是天道?
狄裟的表情一下变得很难看,食指不自然颤动,与远处的河水产生共鸣,河水高昂着头,像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等待着将军的指令。
一只手轻轻握住狄裟的手,河水顿时蔫巴的垂下了头,河面恢复了平静。
“你也没有完全相信我。你给我核桃时我碰到了你的手。”
狄裟微微怔住,是因为青年摸出他的手比昨天大了一圈的缘故吗?如果是之前的狄裟像是十岁左右的孩童,现在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少年。
青年轻阖双目,雪白的睫毛完全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绿宝石,他长得漂亮温柔,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一旦冷下了神色就显得冰冷的刺人。
“你生气了。”狄裟坐在板凳上没有动,“因为我骗了你,始终没有相信你?”
青年没有说话。
狄裟蓦然笑起来,眼底满是沉郁的疯狂和偏执,像是良善的野兽终于撕破了温顺的伪装。
“可我本身就充满谎言。我的师尊,你已经答应是我的了,如果你想后悔,我就杀了你。”
“过来。”青年抬起头静静看着狄裟。
对,就是看,狄裟不敢看青年那双纯净翠绿的眼睛,难堪地微微侧目。
他不想在师尊干净的眼睛里窥视自己的欲|望,那是对师尊的亵渎。
第一次,狄裟在他人面前自觉形秽,他自嘲道:“没有比我更无耻下流的人了,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要那什么恩报。”
“是挟恩图报。当归,过来。”
青年又唤了一遍狄裟,狄裟龟步挪动,他不怕死,但恩恩怨怨都还未报完,受苦这么多世,这个时候放弃多少有点不甘心。
距离青年半米左右的距离,狄裟停止脚步,“师尊,你要是想杀我能不能等我报完仇再杀?”
青年作势要起身,狄裟迅速挪到他面前,闭上眼睛心想左不过再当条狗伺候天道几百年。
微凉的掌心碰到脸颊,预想的疼痛始终没有如期而至,狄裟慢慢睁开眼睛。
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对方用那双清澈透亮宛如玻璃珠子静静看着他,神秘又清冷。蓦然笑起来,清冷便散了。不知何时雨停,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在他的侧脸,只剩稚纯的干净,凝成不可侵犯的圣洁。
“我从未生你的气,只是有些委屈。我不知你为何认为我与你的仇人相识,我年二十有余,与我有关系者皆死于非命,至今在世举目无亲。”
青年语速不快,但说的很认真,“我拿性命做保,我若相识你的仇家,必然粉身碎骨尸体被野狗……”
“够了!”
狄裟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对师尊,他唯恐对方真是这个悲惨的下场。
天道的强大并不在于武力,祂能强行控制每一个创造的人物,并且对方毫无反抗之力。这是造物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名为造物主的枷锁。
狄裟蹭蹭侧脸的掌心,鲜红的眼睛平和地看着师尊,“我信你,别再发这种毒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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