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天道苏醒已过两个月,又洋洋洒洒下了几场小雪,崖上城镇都张灯结彩预备元日。
崖底师徒一合计,打算买些年货也学着寻常人家过个年。
霁星楼被狄裟养得精细,身穿锦衣披厚斗篷,手中还抱了个精雕细琢的小手炉,因今日要出街,眼覆白底红纹绸缎,只露出个高挺立体的鼻尖,唇瓣也有了血色,红润润的。
这次不着急赶路,狄裟也没火急火燎的变鲨鱼,撑着把纸伞,护着霁星楼慢悠悠赶着雪路。
狄裟也会问师尊看不到世间会难过吗,青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唇角翘了翘。
“儿时会难过,现如今已不会,并非是习惯于黑暗,只是我学会以另一个视角观察世间。耐心倾听,会听到簌簌雪落,会听到细雨拍打雕窗……”
“最重要的是可以听到当归总是离我很近的呼吸声,如此,也不算糟糕。”
霁星楼比狄裟想象中的更要坚强,他会细心发现生活中不经意的小细节,他会努力学着热爱生命,努力活着。
上次崩溃或许是因为压在他心中的悲哀太厚太沉,以至于狄裟忽然的消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恰恰说明了狄裟对霁星楼的重要性。
“是吗,我从未留意到这些,看来师尊要教我的还有很多。”狄裟调笑着霁星楼,眼尾扫过师尊抱着小炉子的手有些颤。
他举伞的右手换成左手,右手轻轻托举手炉底部,把所有的重量都接过。
青年扭头,没想到狄裟也正好微微弯腰,鼻尖扫过狄裟的喉结,抱着手炉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了紧,心跳也快了些。
“师尊,你的心乱了。”
狄裟往日随时都充斥着亢奋和疯狂的眼眸,此刻拥有着主人都没有留意到的平静。
狄裟停下脚步,关心地问道:“是累了吗?”
“不,不是……是,有些累了。”
青年矢口否认,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点头承认,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围拢着鼻口的斗篷松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鼻尖登时被冻红了。
狄裟微微倾斜伞看了眼天色,还早。
“那我们休息片刻,过会再启程。”
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地最不缺的就是树木和石头,狄裟找了块适合歇息的石头,扫干净上面积雪,扶着霁星楼坐下。
他站在霁星楼身后默默打着伞。
“当归,你也坐下歇会吧。”霁星楼抬手拽了拽狄裟的衣角,澄澈的绿眸晕着满满的笑意,“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狄裟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弯眼笑起来。
“徒弟照顾师尊,天经地义。”
他没有坐下,因为石头不大,霁星楼再清瘦也是男人,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谁也别想坐好。
霁星楼的坐姿很端正,腰背挺的很直,手炉放在腿上,两只手也乖乖地贴着它取暖。
因为狄裟站在身后,霁星楼放松许多,抱着手炉举起给狄裟看,两眼也亮晶晶的,“它好暖和。”
狄裟哼笑一声,“那依师尊看,是它暖和还是我暖和?”
青年低头想了想,没有束的黑发尽数垂下,露出雪白的后颈,被风一吹,也染上粉色。
狄裟看不过眼,微微皱眉,把斗篷往上提一提,“师尊,都漏了这么多,不冷吗?”
霁星楼哼出个疑惑的鼻音,不知道狄裟在问什么,回答了他上个问题,他满脸认真“你很暖和,但手炉更暖和,不过我更喜欢你。”
什么端水大师。
狄裟笑开了,佯装生气把手炉夺过,“好啊,师尊真当是喜新厌旧,不给你暖了。”
刚夺过手炉,狄裟的笑容隐去,指腹又细细感受炉内温度,果然手炉早已冰冷。
霁星楼抬眸,委屈地抿唇,却没有再争夺,老老实实缩他的怀里,一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
狄裟突然开口,“师尊,我这手埋雪里好久。”
他冷不丁把手伸青年脖颈处,霁星楼顿时被冰的激灵下,把他的手拿出来,不清不淡嗔怪道:“调皮。”
狄裟却没笑。
他的手从未埋过雪地。
他的手一直温热。
狄裟蓦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客栈也是如此,霁星楼把酒当水递给他,明明酒味如此刺鼻,他不可能分辨不出。
他没说话保持沉默,霁星楼有些不安,以为自己惹狄裟生气了,又握住他的手腕主动放回自己的颈窝,“当归……”
狄裟不喜与青年弯弯绕绕,他绕到霁星楼面前,认真地盯着他,不放过他面部任何变化细节,“手炉早已冷却,我的手也是热的。”
霁星楼顿时抿直唇,不知所措。
他自下而上寻着声源抬头,眼里满满都是惊慌,像是被猎人找到的兔子,就连唇边的小痣也显得可怜无助。
“什么时候?”狄裟却没有他的神态动摇,安抚性摸摸青年的耳垂。
霁星楼没说话,似乎打算沉默到底。
狄裟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捋一把自己的头发,强行耐下性子,“师尊,我不生气你隐瞒我,你告诉我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还有没有其他的变化。”
霁星楼侧过头咬住唇,放在膝上的指尖掐住指腹揉捏。
“霁星楼,说话!”
狄裟一着急,说话声音不免大了些。
霁星楼被狄裟一吼,吓得身子抖了一下……这是当归第一次凶他。
鼻子一酸,美人当场委屈地落了泪。
“不是,师尊,好师尊,你别哭。”狄裟手忙脚乱地擦拭泪珠,被这么一哭,什么急躁的性子都哭没了,“都怪我,我太急了。”
他皱眉想捏碎喉咙谢罪。
霁星楼抢先他一步扑到他怀里,“不怪你”这三个字还带了些颤,尾音也软哑软哑的。
狄裟抱着霁星楼坐到石头上。
这下好了,师尊坐他腿上,他坐石头上,刚刚好能坐下。
他先是封了胸口以下所有感官,才抱着青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毒。我虽然已经百毒不侵,但早年吃的毒还是腐蚀了身子,再加上频繁被村民放血,愈发严重,先是视觉,再是嗅觉、感官……最后我会五感尽失,死于荒野。”
狄裟的眼神顿时阴狠下去,那个村子。
不能留。
他回神,眼神又柔和下去,声音也轻轻的,恐再吓到青年,“那师尊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不相信我呀?好难过,哭哭。”
狄裟哼哼唧唧半天,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愣是不掉一颗眼泪。
霁星楼被狄裟逗笑,抬手摸摸狄裟的眼尾,“并非不信你,只是太信你了。我恐你为治好我涉险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
“当归,剩下的几年,哪都不要去,好好陪我好吗?”
狄裟掩了掩青年的衣物和披风,重新让手炉炽热塞回青年手中,“你现在已经失去嗅觉了?”
“答应我。”
霁星楼没有任由狄裟转了话题,他支起腰身捧着狄裟的脸,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霁星楼想,他还是有遗憾的。
真想看看他的当归是何模样。
这回轮到狄裟微微侧过头。
霁星楼感受到掌心下颌的扭转弧度,笑了笑,“我听人说,若是两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像彼此,果然是真的。”
“当归使小性子闹脾气的模样跟我一模一样。”
狄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哦?师尊也知道自己使小性子闹脾气了?那师尊可知有人娇气的说话声音大了些就掉小珍珠了?”
霁星楼被狄裟臊得耳热,狄裟抬手将兜帽盖到他的头上,只留一个精致的下巴。
“越是感受不到寒冷,越是危险。我没照顾过人难免粗心些,师尊多多留意。”
狄裟拍拍霁星楼的肩膀示意人站起来,动手解开下|身感官,“师尊可休息好了?”
“嗯。你别担心,现在还没有这么严重,一会就恢复了。”
果不其然,又走了一段路,感官重新恢复,霁星楼畏寒的往狄裟怀里缩了缩,“是我说错了,你比手炉更暖和。”
毕竟手炉只能暖手,狄裟长得这么高,能暖他全身。
也是他倒霉,正好失去对气温的感知,又正好被狄裟发现。
路要往前走,霁星楼却一直往后退,把狄裟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把伞递给他。
他蹲下来,俯身朝青年说道。
“上来。”
狄裟肩宽,背也窄不到哪去,是很让人安心的体型,而且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衣裳全暖了霁星楼,把人暖得昏昏欲睡。
他把下巴枕到狄裟的肩上,伞也偏心地全朝狄裟倾去。
“把伞打直。”
狄裟颠了颠青年,“要是你冻着了染上风寒,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家里,自己去买年货。”
昏昏欲睡十分安逸的青年顿时清醒,伞也笔直笔直的,不敢再歪。
“师尊真的很笨啊,这么冷的天待在家里明明是他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却偏偏要跟着我受冻。”
“才不是。”霁星楼把脸埋进狄裟的背上,闷声闷气反驳,“跟着你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于是狄裟低低笑了。
许是小天道看不得两个被天道厌弃的反派过的开心,流亡逃窜的盗贼群出现在狄裟眼前。
狄裟磨磨尖锐的牙齿。
“师尊,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盗贼群发现了他们,眼看这两人穿着华贵必是锦衣玉食的人家,个个眼神都亮了起来。
在巨大的诱惑之下,他们忽略了荒凉的雪原出现两个毫发无损看起来不缺吃食的人有多么的怪异。
狄裟把人放下,塞给霁星楼一把石子,“师尊每隔一息就扔一块,扔完,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好。”
霁星楼回答的毫不迟疑,因为他知道。
这是他的当归。
这是不可能抛弃他的当归。
狄裟刚掏出幽灵,又扔了回去,他嫌无趣。
他又掏出一柄长剑,满意了。
盗贼仗着人多,毫无畏惧,个个掏出武器也面对狄裟。
狄裟护在霁星楼面前,嗓音温润。
“师尊,可以开始数了噢。”
“一。”
一个盗贼当场尸首分离,血洒雪地,头颅死不瞑目,似乎想不到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死亡。
“二。”
血液渗透干净的雪,至极的红与极致的白形成强烈的反差。
狄裟扯开嘴角露出个疯狂的笑容,他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平静的红眸逐渐染上亢奋。
又是一个盗贼死亡。
他握着长剑伴随青年冷漠清晰的吐字声,悄无声息掠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
“三十。”
数毕,血泊中只有狄裟站立。
他甩甩刀刃血迹,甩干净收回空间,若无其事走到霁星楼面前垂首弯腰,“师尊,上来吧。”
傲慢强大的鲨鱼不会臣服任何人。
“你真厉害。”
哪里厉害,他们都心知肚明。
……或许,也有例外。
狄裟踏过尸体继续前行,前身是救济苍生的医师霁星楼对耳边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求救声视若无睹。
这条雪路还很长。
这条雪路还有很多危险。
但他们可以天南地北尽情的闲聊,霁星楼也可以趴在狄裟背上安然入睡。
他们只有彼此,也只需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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