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光起初真正留意到向易水这个人,是因为她从不主动以势迫人、压人。
她本可以通过多种便捷途径来快速接触他,甚至达成进一步,不,进好几步的交流,但她都没有选择那么做。
兴许是她对自己充满信心:她觉得能用个人魅力征服他,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又兴许是她的三观不允许。
向易水之前有过祁光是她所有物的想法,也确实试图插手祁光的工作与人际交往,可祁光坚持了,她这些想法与行径就如同一阵刺眼的流星雨很快消寂,只余包涵万物的广袤无垠夜空。
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祁光当成一个独立个体来看待的,她尊重他,所以在不损害到他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她不会病态的想着将他围困在身边。
譬如现在。
中场休息,张之桃以讨论戏的借口将祁光叫了过去。
距离不过四米,向易水却感觉远在千里,然而她又不能像宝珠那样亦步亦趋的跟着祁光。
仅是陪着宝珠过来片场,祁光嘴上不说,心里不定如何嫌弃她呢。
向易水只能拼命支楞着耳朵,装作关心宝珠,偶尔光明正大朝那边望几眼。
祁光正拿着张之桃的剧本看。
张之桃短短几年内名气大增,口碑佳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下了十足的苦功夫,光看剧本就知道,剧本中有许多关于角色特地心理或者动作细节的标注,还有与导演、原著作者交谈的心得感悟。
而且,她不仅仅写了对自己角色的理解,还有其余主要角色的,包括祁光饰演的方琼玉。
“这些只是我肤浅的理解,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哥哥。”张之桃小声道。
实际上,看着祁光越来越亮的眼睛,她就知道,祁光肯定是认同她的理解,之后也要感谢她。
果然,祁光艰难的从剧本上拉开视线,看向张之桃,笑道:“当然能,之桃你太谦虚了,如果说你这理解肤浅,那我的就是不知所谓了。”
“哪有,确定一个演员,很大程度是取决于演员自身与角色有很大的相似度,哥哥你肯定理解得比我快,比我通透,可不要妄自菲薄。”
“但你观察的角度确实不同,又很有道理,很有意思……”
两人旁若无人的互相吹起了彩虹屁来。
被忽视了的向宝珠忍不住出声,“爸爸,我累。”
祁光止住话,看过来,“那你坐下?”
向宝珠一直站着,也怪不得她说累。
屈家俊眼色好,立马搬来了小巧的躺椅。
向宝珠摇头,“我还是不想坐。”
不想站又不想坐。
张之桃从一开始就没法忽略向宝珠,尤其是向宝珠用着那双跟向易水一模一样的眼睛警惕盯着她,好像她敢靠近祁光一点就扑上去咬她,这会向宝珠突然插话又无理取闹,她就更觉得她烦人了,阴暗的想法冒头:最好惹哥哥厌烦,让哥哥训斥这小鬼头一顿。
无奈,年轻的父亲只有疼惜。
因着女儿是来陪他,祁光对其非常纵容,他从屈家俊手里接过一个矮凳子,坐了下来,朝向宝珠说:“爸爸背你?”
向宝珠对这个提议很满意,立即了笑起来,噔噔噔跑到祁光背后,蹦起来,从后面勾着他的脖颈,头靠着他左肩,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两条小短腿离地半寸,悠哉悠哉的荡来荡去。
这是昨晚祁光给向宝珠读百科书时,她开发的新听讲姿势。
张之桃心里吃味,道:“这样不更累吗?”
向宝珠蹭了蹭祁光,稚嫩的声音藏着几分狡黠,“不累哦,宝珠靠着爸爸一点都不累哦。”
张之桃:“……”
她要是看不出她的嘚瑟才怪。
祁光很享受女儿的亲昵,轻轻拍了拍向宝珠的小手,“真乖。”
张之桃为了防止自己多说遭烦,果断移开眼。
无意又有意的瞟向易水。
向易水是因祁光的离开有些郁结,但绝不会在公众场合毫不遮掩的表露出来,何况情敌还在场。
触及到张之桃的视线,向易水尚能维持着“正宫”的风范,抬手抚了抚洋桔梗钻石耳坠,而后微微一笑,无挑衅讥讽之意,却是轻视到极致的矜庄与淡漠,让张之桃更气闷。
张之桃立即收回视线,牵强笑了笑,“哥哥,后面一页我也做了些笔记,就是下一场的戏,你要不要看看?”
“好。”祁光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翻页仔细看了起来。
向宝珠也全神贯注瞅着祁光,见他看完一个段落,连忙抢在张之桃前开口,“爸爸,这个阿姨为什么叫你哥哥?她到底是阿姨还是姑姑?”
祁光一愣,看向张之桃。
张之桃含笑回视,任凭祁光随意解释。
祁光说:“只是称呼而已,像爸爸会喊你家俊伯伯家俊,偶尔也会喊他家俊哥。宝珠想怎么叫都行,叫之桃姐姐也可以。”
向宝珠才不要平白多出一个讨厌的姐姐,说:“那就喊阿姨好了。”
张之桃也不愿跟向宝珠同辈,虽说她年纪轻轻不想被喊阿姨,但若是前者,那她岂不是跟祁光差一辈了?
要知道,她也就比祁光小两岁。
张之桃:“维持原样就好。”
向宝珠提出问题本就不是为了改变她对张之桃的称呼,自觉铺垫够了,她道:“可是爸爸,称呼不是固定的吗?就像我只喊你爸爸,只喊妈妈妈妈。不是只有大爷爷的女儿才会叫你哥哥吗?”
“大爷爷又没有女儿。”
向宝珠称呼祁光的爸爸为大爷爷——死者为大,称呼向南为爷爷。
祁光又是一愣。
感觉张之桃要使坏,担心女儿不敌而过来的向易水正巧听到向宝珠的话,蹙眉唤道:“宝珠。”
似是斥责的声调,让向宝珠顿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她连忙松开爸爸,不安的看着他。
以前若不是祁光在中秋夜发烧烧糊涂了,作为曾与他最亲近的向易水都不知道,他母亲出车祸的时候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他当时把红得异常的脸几乎埋进胸膛里,用着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我爷爷说,我爸感觉我妈肚子里就是女孩儿,高兴坏了,买了好多粉色的小衣服,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爷爷现在还在,我爸妈还在,我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妹妹……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吃月饼……’
祁光看着有些局促的向宝珠,摸了摸小脑袋上他亲手扎的辫子,安抚道:“没事。”
他把女儿抱进怀里,“我们宝珠说得没错。”
张之桃顿时神情一僵。
她以为祁光会不让她再喊哥哥,但祁光只字未提。
直到傍晚,祁光与张之桃、饰演江留的章桦等人拍完了他今天的最后一场戏。退场时,张之桃突然趔趄,身子直往下倒,她本能拉住旁边的祁光。
祁光眼疾手快,及时捞起张之桃。
其余人多数被这猝不及防的意外吓了一跳。
要知道张之桃面前就是几米高的石阶,真摔下去轻则擦破皮,重则脑震荡昏迷。
张之桃也心有余悸,还紧紧抓住祁光胸前的衣服,身体轻颤,似深冬里迎着寒风的桃枝,好不娇弱。
“妈妈!”
原在二楼走廊等着爸爸下班的向宝珠瞬间眼睛瞪圆,冒出熊熊烈火,还不忘扯了扯向易水的衣角,压着声音道:“太过分了!她故意的!”
向易水对祁光的重视程度可不比向宝珠的小,她亲眼目睹了张之桃落后半步偷觑祁光,再到张之桃突然变速赶上、摔倒,最后祁光扶住张之桃的全过程,就连祁光于张之桃腰上的手因使力在旗袍上磨出了多少道褶痕,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向易水以为自己会气愤,但出乎意料,她竟然感到很平静。
一种狂风骤雨来临前的平静。
祁光很快就松开了张之桃,且不着痕迹的侧身,将被攥在她手里的衣物带了出来,“还是先把鞋子脱了吧。”
张之桃感动不已,正要感谢祁光,抬头却僵在了祁光冰凉的目光中。
最后一场戏,正是阿妮桑假扮落魄的清朝格格与江留带着“古画”到方琼玉居所,制造与钻研中国花鸟山水画的中野正成偶遇假象。
戏拍完了,张之桃却没有遵循妆造师的建议先摘下颇有重量的旗头,甚至踩着又高又厚重的花盆底鞋下楼。
张之桃在看祁光时,祁光也在看她。
此刻,他更加清晰的意识到,张之桃这双传神的眼睛,已不复从前般明亮透净,一如她这段时间叫的“哥哥”,也不再是只传递着纯粹的崇拜与喜爱。
任何人都在变,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张之桃的经纪人与助理上前来检查她是否受伤,祁光顺势后退,毫不犹豫的转身朝向宝珠走去。
张之桃呆呆愣愣的看着祁光离开。
“之桃,之桃?”经纪人阻截了张之桃的视线。
张之桃反应过来,暗怪自己被那对母女俩刺激得冲动行事,又怕祁光真的对她厌烦了,心里且恼且慌,但大众广庭下,她不欲再当热闹给人看,便道:“我没事。”
回到化妆间,祁光频频走神。
得亏向宝珠不时软着嗓子喊爸爸,在他卸妆期间给他喂水喂点心,围着他转悠,这才让他心情稍微缓和了些。
屈家俊拿着祁光换下的长衫到后方准备挂好,岳西紧跟其后,悄声道:“扔了吧。”
“嗯?”
“总裁说这衣服脏了,扔了。”
屈家俊总算明白过来,依言行事。
他还算机灵,事后结合祁光等人的态度转变,琢磨了一下便知张之桃意图。
反正长衫准备了好几套,扔了也没什么。
“爸爸,我们晚上吃什么?”
向宝珠又一次成功的将祁光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祁光摸了摸向宝珠带着些许疲倦的眉眼,心疼坏了,他的宝贝女儿可是在片场陪了他一天,“宝珠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向宝珠喜笑颜开,摇着祁光的手臂,“好呀好呀,爸爸做什么宝珠都喜欢?”
祁光逗她,“葱姜鸡?”
向宝珠立马笑容一僵,“不要吧……”
她最不喜欢吃葱跟姜。
祁光失笑,“那你还说做什么你都喜欢?”
向宝珠讪讪的跟着笑,转头向向易水求援,“妈妈呢?妈妈想吃什么?宝珠跟妈妈一样。”
向宝珠知道,妈妈和她一样不喜欢吃葱姜。
可向宝珠没料到她妈妈能忍辱负重。
“那就葱姜□□。”
没办法,向易水非常愿意让祁光多乐呵几秒。为此吃点讨厌的食物算得了什么,又不是毒药。
祁光果真在看到向宝珠皱起的小脸后,笑得愈深,“好了好了,不吃就不吃,爸爸逗你玩呢。”
“哼。”向宝珠一头栽进祁光怀里,不肯出来。
回去前,向宝珠要先上个厕所。
屈家俊与岳西先行出发去市场买食材。
于是向易水又有机会与祁光独处了。厕所门口的走廊上。
祁光背靠墙,歪着头,下巴抵着肩膀,下颌线干净简明,渐暗的天光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否因为拍了一整天的戏,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莫名枯索的气息。
向易水瞄了祁光几眼,斟酌着措辞,“很累吗?”
“还好。”
“要不今晚我来下厨?”
她似乎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所以即便祁光有些倦有些烦,还是被轻轻的笑了起来。
向易水窘迫不已,“简单的我还是可以的。”
“水煮蛋吗?”
向易水可是连煎蛋都做不好的人。
向易水嘴硬,“还有三明治!”
“三明治里的培根谁煎?”
以往她心血来潮准备早餐,奈何神无二技,都是他煎了培根火腿让她塞进三明治里的。
向易水不忿道:“干嘛揭我老底。”
话一脱口,两人皆怔愣。
过了多久了,这对曾是最亲密的夫妻间最寻常的对话重现,却在他们认识到其存在的一刻,使得和暖的氛围轰然冷却下来。
祁光收起了笑。
向易水也敛了惬意,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高跟鞋,这是昨天在商场宝珠给她挑的,因是同一家店,结账时祁光一块给付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他送她的了。
过了几秒,向易水低道:“要不买些熟食?”
“你想吃的话。”祁光说:“我还没累到做不了几个菜。”
“那还是你来吧。”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向易水远眺着地平面上最后的一抹暗蓝,“祁光,我并非编排污蔑张景与张之桃,而是在陈述事实,张景经常对相貌清秀的十三四岁的男孩下手,他控股的娱乐公司闹了几出练习生被虐待的纠纷,都被他压下来了。你尽量别和他接触。”
这个虐待肯定不是普通的虐待。
祁光不做反应。
他怎会没察觉到,他曾是出道即巅峰、一时无两的美少年,多少不耻的觊觎都见识过,张景心思再内敛也骗不过他的眼。
他心里提防,只是表面不显而已。
若是紧抓着这些窥伺不放,多累人啊。
向易水继续道:“张之桃今时不同往日,她对你所图甚大。”
祁光看着向易水,眸光淡淡。
向易水一时不知该把手放哪,“怎、怎么这么看我?”
“你呢?”
“我什么?”
“你跟张之桃都一样。”
一样的让他很失望。
向易水张嘴想辩解,最终还是没底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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