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女鬼露出了一点惨淡的笑容, 用那双失去了温度的眼睛看向了谢归途:“既然你听过我的名字,应该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吧。”
“……略有耳闻。”谢归途也斟酌着把攥紧剑柄的手放了下来,“师父曾经跟我提起过前辈, 您曾是昆仑仙尊座下的大弟子。”
女鬼叹息道:“当年我和你师父是在须弥山盛会上结识的。我们二人打了个平手,相约日后有机会再比试一次, 却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了。”
闻言,谢归途和楚风临二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几分惊异。
——不愧是昆仑仙尊座下大弟子, 眼前的女鬼年轻时竟然能和他们的师父北斗剑圣打个平手。
但谢归途更加感到不解了:“我听人说您离开昆仑山后,已经归隐山林, 可为什么……”
女鬼淡淡地看了一眼铜镜之中自己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叹息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是吗?”
谢归途谨慎点头:“前辈究竟遇到什么难处, 可以告诉我们。”
昆仑仙尊虽然性格清冷孤傲, 但他依然是心系苍生的一代仙门翘楚。即便是亲眼所见,谢归途也不敢相信仙尊门下曾经的大弟子会成为为祸百姓的恶鬼。
女鬼的目光在面前的二人之间逡巡片刻, 似乎在思考什么:“你们北斗剑派可以随便谈情说爱吗?”
谈情说爱?
谢归途下意识看向楚风临, 后者也恰好看向了他,目光对视的瞬间,谢归途意识到面前的女鬼似乎还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也没有特意去解释,只是回答说:“北斗剑派的弟子一向敢爱敢恨,雁北谢家祖祖辈辈也都是性情中人。”
“是了。”女鬼说着, 目光已经越过了谢归途, 看向了楚风临, “你和我一样是水灵根,你也是北斗剑派的弟子?”
“妄行是我师弟。”谢归途道。
女鬼没有好奇他为什么会和师弟成亲, 她更好奇的是楚风临是如何进入北斗剑派的:“可北斗剑派历来不都只收风灵根的弟子吗?”
不等楚风临开口, 谢归途已经开口替师弟解释了。
“妄行天资过人, 即便是水灵根,剑术修习得一点也不比旁人差。”
谢归途的语气斩钉截铁,似乎对自己师弟的能力非常信任。女鬼则叹气道:“可惜我在仙尊门下修习的是无情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拜入北斗剑派的。”
谢归途听出来她在开玩笑,可看着眼前的女鬼顶着一张惨白僵硬的面孔开玩笑,实在是没有人能笑出来。
“我并非是再说玩笑话。”女鬼则一眼看破了他在想什么。
“祖师爷认为,人类摒除世俗的□□以后,才能更接近于神,无情道修行极为严格,必须断绝一切的红尘俗事。这也是为什么,琉光十二宫所有的弟子都必须改姓为琴。”
谢归途点头:“是为了告别过去,切断他们和世俗的最后一丝联系。”
“没错。”女鬼道,“我们琉光十二宫之中,有六宫是男修,另外六宫是女修,彼此之间并不来往。我和女修们一同长大,心无旁骛地修习无情道,懵懵懂懂长到二十多岁,却完全不知道情爱为何物。”
谢归途垂眸看了一眼她脚下的那双红绣鞋,没有插嘴,静静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压制什么,就越想追求什么。当时我毕竟年轻,第一次下山历练时,我遇到了一个男子。”女鬼面无表情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去,仿佛不愿回想一般,“他学识渊博,善解人意,我与他两情相悦。他分明那么怕鬼的一个人,却陪着我四处捉鬼。同游了几个月后,我便怀上了身孕。”
闻言,谢归途一惊。
无情道破,怪不得她离开了师门。
“修习无情道,若是有了世俗情感这样的绊脚石,对修士而言十分危险,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女鬼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谢归途竟然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痛苦:“如果我继续修行,这孩子一定活不下来……要么胎死腹中,要么生下来以后被弃置在深山等死。”
听她说到这里,谢归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琉光十二宫的修士大多数都是水灵根,而他们在南栖山遇见的蛇怪,也自称是因为偶然吃了一名婴孩开了灵智。
天生水灵根的婴孩被深山里的蛇吞吃,莫非就是因为无情道酿成的惨剧?
女鬼脸色愈发惨白,继续说道:“是我修行不当,的确产生了世俗的情感。于是我做出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谢归途道:“前辈是因此离开的?”
女鬼点头道:“没错。但琉光十二宫有规定,弟子若是要离开,就必须废去自己的一身术法和灵核,彻底与门派断绝关系,且再也不能回来。”
说到这里,女鬼抖着手揭开自己胸口的衣襟。
——她胸口的位置有一个极为吓人的窟窿。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不再流血,但这显眼的伤痕却无法消除,看上去就令人感同身受般的胸口隐隐作痛。
生生挖出了灵核,那是寻常人无法忍受的生不如死的痛苦。谢归途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丝怜悯。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男人先前那些温文尔雅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是个嗜赌成性的家伙。”
女鬼放下了衣襟,语气陡然又冷了几分:“他贪图我的容貌和法术。可挖出了灵核,失去了驻颜之术,我变得比一般人还要憔悴,苍老,脆弱。他待我也大不如从前。”
“再后来,他还不起赌债,把我们的孩子卖了。”
“他说只要赢回了钱,就把孩子赎回来,于是就这样骗走了我占卜用的双鱼玉佩。有了法器作弊,他在赌场里赚的盆满钵满,可我亲眼看见那些输家破人亡,活不下去要寻短见了。”
女鬼仍旧无法做出太明显的表情,但她咬牙切齿道:“最可恨的是,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却并没有如约把卖掉的孩子找回来——因为这负心汉压根就不认识买主,根本找不见了。”
“我不同意他用法器作弊,他竟然跟我动起了手来。他打了我,争执间,这双鱼玉佩被摔成了两半。”
女鬼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这件法器与我命脉相连,玉碎了,我的气数也就尽了。”
她堂堂昆仑仙尊座下弟子,放弃了一切与人私奔,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屈辱极了,也后悔极了。
“对于此事,我也很后悔。对不起师门,也对不起师父。”女鬼黯然道,“但你们相信我吗,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并非是凶鬼。”
谢归途点头道:“这一路上 我都没有感受到什么煞气。可是前辈,你知道常家小姐的夫君是怎么死的吗?”
“当然知道。樊四那负心郎非但负了我,还装模作样地大献殷勤,又把当年对我的那一套用在了常家小姐身上。”女鬼冷笑道。
“……原来那人就是樊四?”
“没错。在我死后,樊四那负心郎不知听了什么江湖术士的话,说我生前法力高强,死后自然有办法找他复仇。他心虚,怕我找他索命,便花了大价钱向那江湖术士请教。”
“他依照那术士的说法,对我的棺材做了手脚,将我的死魄困住,换上不配套的丧服和喜鞋,然后故意抬着我的棺材四处冲撞迎亲队伍,令我的鬼魂不得安宁,不得超生,只能徘徊于这个小小的雁阳镇上,无处求援。”
女鬼的语气依旧冷淡,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酸涩。
谢归途也忍不住惊讶。
原来最早在雁阳镇上弄出“撞煞”一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她,竟然是樊四自己。
“至于那樊四的死因,他自己心虚,就是看见我之后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常宅里,所以赴宴的宾客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留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
夜已经深了,此时人去楼空的寂寥,和先前的热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显得这座空荡荡宅子更加冷清了。
常老板站在大门口,焦急地原地踱着步。
他等了许久,那两位仙君都没有出现。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远处的街角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亮光晃晃悠悠地直朝着这边来了,常老板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有些焦虑地看向谢影。但是后者一直在担心师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
等那点亮光晃悠着越来越近,火光逐渐放大,变得越来越清晰,常老板这才认出那只不过是灯笼发出的光线。
在那盏提灯之后,竟然是他的女儿在老婆子的陪同下,来找父亲。
虽然常小姐还有些形容憔悴,可神智已经清醒了。
一见到父亲,她便红了眼眶:“爹爹。”
常老板见女儿没事,喜极而泣,与她抱头痛哭。
过了半晌,常老板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一边抹着涕泪,一边问女儿:“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小姐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樊郎竟然想要杀我!”
随即她便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向父亲娓娓道来。
原来,当时的幻境之中,女鬼拿出一把刀,对他们说,自己说是故意破坏别人姻缘的。
他们这对新人之中只能活一个,若是谁杀了另一方,就放了谁。
常小姐自然是不会去拿刀的,可谁成想,那吓疯了的樊四竟然二话不说就拿起了刀,举刀便刺。
常小姐跑不快,很快就被追上了。眼看就要被他刺种之时,那女鬼忽然又出现阻止了他。
樊四一看到那女鬼的真容,不知怎么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竟然活活地被吓死了。
听女儿说那鬼怪如此厉害,常老板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嘀咕道:“也不知道两位仙君能不能应付,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
但是谢影却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瞎操心。我师兄法力那么高强,区区一些孤魂野鬼算什么。”
话音刚落,洞房的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了。
“师兄!”眼见着谢楚两人忽然回来,谢影喜出望外,赶忙迎了上去。
可走近一看,他却忽然发现楚风临的唇角上沾了点胭脂。
——新郎自然是不用涂胭脂的,只有新娘需要涂。
谢影见状,愣了一下。
真没想到,师兄为了抓住危害百姓的女鬼,竟然牺牲到了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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