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番话的脱口,宋辞脑中如积雾般的黯淡部分,正渐渐的被逐一点亮。就像举着火把摸索前进般,原本混沌的一条路正顺行迹,慢慢变得清明……
从开始的只记得家庭构造,对婚约之事一无所知,到争辩之际忆起章公子的为人。最后,通过宋姝的言语刺激,脑中闪现出服毒自尽前的一幕又一幕。
——
“阿姐,我听说前几日托人来提亲的那位章公子,他……好像不是什么好人!”
“啊?也没有听谁说啦!就,就是……整个镇上都知道的呀!不信你自己出去问嘛!”
“隔壁的婶婶,后街的二奶奶,还有和姨娘聊得好的小媳妇,大家都知道!”
“我也是方才听人谈及的,说那位公子行事风流,夜夜留宿烟花之地,不仅为花楼女子一掷千金,甚至……之前还有很多女子声称怀有身孕,闹上门去讨要说法!却遭他矢口否认,最后那些姑娘都被草草打退掉,没了下文。”
“什么?可信!当然可信了!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章家又是远近闻名的商贾大族,盯在身上的眼睛多着呢!想来消息不会有误。”
“阿姐!你说咱们清清白白人家的姑娘,若真许了个那样的夫婿,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管又管不住,忍又忍不了,难道你还真要和一群烟花女子共侍一夫,争个高低吗?”
“而且……”
“阿姐你附耳过来,这件事不好放在明面上说。”
“我听大家讲啊,他好像还染了病……”
“别看咱们平时打打闹闹的,可你毕竟是我的长姐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做妹妹的怎能眼看着你吃亏呢?”
“你问我怎么办?这……我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对了,要不然你吓吓爹和大哥!就说非要逼你成亲的话,你就服毒!他们心疼你,肯定不舍得让你死,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来,阿辞姐,这是我求着姨娘出去给你淘弄来的药粉……”
“别担心,是假的,吃了也不会死人!你且对外说它是剧毒,拿着威胁一下爹。”
“不行呀阿辞姐!你这样谁看了都不会相信的!要不然,你假装吃一吃,然后装一下中毒,反正是假药嘛!不会有事的……”
……
往昔的画面一段段涌入脑中,从零散破碎的片段,逐渐串联的连贯流畅。
宋辞身处其中,像是一场电影的观看者,却又很奇妙的像是亲历者,感受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动怒,哀怨,恨海难平……
她猜,许是自己占用着原主身体的缘故,潜移默化间融入了这具躯壳的情绪,所以才会不自主的感同身受。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冤大头的事放到谁身上,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
她宋姝在二姨娘的教导下,自小就与宋辞合不来,整日明争暗踩,说什么都要压宋辞一头。怎的那日突然上演一出姐妹情深?苦口婆心的替她着想?
原主性子怯懦柔和,遇事拿不准主意,但宋辞可不是。
她将“风流传闻”、“假药粉”、“怂恿威胁”这几点联系在一起……很明显,这是不折不扣的教唆自杀。
严重点说,这根本就是一场谋杀!
哼,宋辞冷笑。
真是好毒的计策啊!都说砒-霜毒?依她看,想出这计策的人,心肠比砒-霜还要毒上千倍万倍!
而宋姝虽心机颇深,再怎么也只是个闺阁中的小姑娘,凭她一人就能想出如此周密的计策,并完美实施?宋辞不信。
恰好宋姝曾提起过,那药是二姨娘帮忙寻来的,整个家中与宋姝共担荣辱的也只有她的生母二姨娘……
母女二人一个是妾室,一个是庶女,谁在身份上都无法理直气壮的抬起头。于是便趁着提亲的时机,先设计让原主抵触成亲,随后用“假药”蛊惑原主,骗她说吃了也不会有事,让她对外宣称拿的是真毒药,要服毒自尽,威胁着家里同意退亲。
结果原主把真药当成假药放心的吃了,毒发身亡。而另一边除二姨娘母女外,所有人听惯了她要服毒自尽的说辞,都对毒的真假毫无质疑。最后原主惨死,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那二人的身上,后续,她们再徐徐图之。
宋辞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们那么害怕她醒过来,怪不得要想方设法赶她走,怪不得几次三番强调宋辞是自愿服毒。
只可惜,原主已经被她们害死了。
所幸,她替原主重新活了过来。
又可惜,她醒来后记忆缺失,错过了最佳的复仇时机,放她们逍遥法外如此之久。
所幸,现在想起来,倒也还不算太晚。
那些亏欠原主的,终有一天,她会分毫不差的全部讨回来。
——
此时,站在东街人声鼎沸的中心,宋辞一对美艳的眸冷冷看着对方。
话她说的很明白,宋姝也听懂了,不禁眼瞳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她在心底无声惊叫。
自宋辞醒后,她明里暗里试探了很多次。不知是她这长姐胆小怕事,自认倒霉,还是头脑不灵光,没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反正这些日子以来,宋辞一直没有提及此事,更没有怨恨于她。
久而久之,宋姝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渐渐活得问心无愧顺理成章起来,继续回过头与长姐争高低。
没成想,宋辞不仅记得,还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质问。
宋姝一时语塞:“我,我给你什么解释?服毒不是你自己的意愿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自己的意愿。”宋辞扬起嘴角笑了笑,美则美矣,其中却无丝毫温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药,应该是你给我的吧?”
宋姝矢口否认:“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我到哪去弄那玩意啊?你少空口白牙的诬陷于我!”
她稳住心神,拿话诈她:“砒-霜的来源,整个镇上无非就那么几家,平时的用途又少之又少。要想知道是不是出自你和你姨娘之手,我一查便知……”
宋姝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慌张了片刻,随后很快便恢复如常,甚至带着几丝得意与狡猾:“那就去查啊!你尽管查便是!若能查出来就赶紧带着证据去官府状告我!到时候是杀是剐,任凭处置!”
宋辞一听这话,心里大概有了几分眉目。
既然她底气这么足,敢如此张扬笃定的让宋辞去查,说明那砒-霜应该不是二姨娘亲自去买的。
这里面,应该还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经这样一闹,事情比之前设想的更加复杂,宋辞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揪不到明确的证据了,注定无法奈宋姝若何,只能回头慢慢梳理证据,等候来日方长。
不过罪证敲定不了,并不代表宋姝就可以置身事外。
宋辞不屑地睨一眼她这个庶妹,准备给她来个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你不是喜欢搞舆论压迫吗?那好,这次我就让你享个够。
“正如你所说的,我可不是什么闲人。”宋辞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不比你商贾大族的嫡长媳!我这小老百姓还要忙着赚钱呢!没工夫做那等闲事。”
“不过……”她语句一顿,暗有所指:“成婚前二妹妹你‘特意’好心来告知我章公子风流,怂恿我用自尽来逼迫家中退亲,又‘贴心’的将毒药送入我手中……”
她特意咬重特意和贴心两个字眼,那副绝世美貌皮笑容不笑:“最后我差点毒死,凄惨被驱逐出家门,而你锦衣华服洋洋得意站在我面前,自顾自鼓吹身份高贵。”
“哎。”宋辞轻飘飘摆摆手:“这点事,谁想不通啊。”
说完,她还故作大度:“没关系,反正我不喜那个章公子是真,不想嫁去也是真。既然你那样心驰神往,让给你,也无关紧要。”
“只是二妹妹,我让给你了,你也得凭自己本事将那个位置坐稳啊……费那么大劲,到头来若闹得鸡飞蛋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番话下来,人们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偏的不能再偏,看向宋辞的时候眼里尽是怜惜与心疼,转到宋姝那边又恨不得剜心剔骨。
实际上宋辞却没他们想象的那般洒脱。
她不仅无法释怀,甚至将原本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说睚眦必报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她学不会圣母,她永远爱憎分明。
人呢,自私是常态,为了自己能过得更好,拼命向上爬,这本没错。
可若是因自己的利益,反手去残害他人性命……之前置身事外时,宋辞听见了顶多出于三观,谴责加害者。
但现如今好巧不巧,等于说间接害到了自己头上,那就绝对不能忍了。
要不是苦于没有证据,盲目的纠缠费力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否则宋辞一定不会放过她。
就像宋姝说的那样,她一定会报官!
对罪犯而言,杀也杀得,剐也剐得!宋辞绝不会心软手下留情。
然宋姝却不知自家长姐换了个芯子,听她这么说,依旧当长姐是从前那般柔弱,不想多事,任凭她肆意拿捏。
于是咬死口径不承认,并反过来加以污蔑:“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和这个男人私相授受,暗自许下终身,所以才不想嫁去章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让尘在后面用食完毕,淡定地看着前面争吵的两个女子,优雅抬手用绣竹纹暗色方帕擦了擦嘴。
面很美味,他能清晰品尝出其中所有的酸甜咸鲜,一时心情大好。
还没等细细品味那股快乐,一抬脸,便对上宋姝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头。
“别狡辩了,承认吧!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奸夫!否则他怎肯为你一出手便是二十两银子?”
语毕,萧让尘眼角极其细微的扯了扯,漫不经心挑起一对狐狸眸,倨傲启口:“首先,我与这位姑娘不熟。其次,二十两银子对我来说,不过尔尔……是什么很值得吃惊的事吗?”
被眼前闪烁着华光溢彩的男子注视,他的美貌与气度仿若天人,逼得宋姝面色发烫,羞愧到无处遁形。
别看今日跑到宋辞面前耀武扬威,但不可否认,她骨子里仍存着不可磨灭的卑微。
尤其正处懵懂花季,面对这样优秀的男子,自己还不分青红皂白的在他面前撒了一顿泼。
“这……我……”宋姝低下头,将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一起,心乱如麻。
她脑中飞快闪过几个思绪,靠近宋辞匆匆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咱们的事还没完!”然后便拉着侍女掩面遁逃了。
原地只留宋辞轻叹一声,嘟囔一句:“乱七八糟没头没尾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叹完,她短暂的放下与宋姝的恩怨,终于想起身后还坐着自己的金主,赶紧上前询问:“您觉得怎么样?今天的味道还可以吗?”
萧让尘暗自垂了垂眸,斟酌好半天,才重新挑起视线,试探性发问:“你的面……放了什么与众不同的配料吗?”
他有点怀疑是宋辞面里的某种东西,误打误撞,对他的怪病起到了医治的作用。
宋辞答:“当然!整个清晖镇都知道,炸酱面和油泼面乃是我的独创,任何人都模仿不出来。”
听她这样说,萧让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果然如此。”
短短两句对话的空当儿,他已经在琢磨着搬来清晖镇定居的事宜了。
既然他的病症无法宣之于口,又无法将人家尚处闺中的姑娘聘请到自己府上,专门为自己做吃食治病……想来想去,她去不了,那只好他自己过来了。
反正来日方长,他多来摊位上吃几次,久而久之总会治好自己的病。
“好了。”
想罢,说做就做。萧让尘站起身,客气地跟宋辞告别:“我吃饱了,就不耽误你继续做生意了。”
“方才的那些话,只是想替你解围,刻意那样说的而已,你不必真的只招待我一个人,不然带的那些食材剩下扔掉,就太可惜了。”
他的声音虽小,但周遭群众耳朵灵的已经听见了,又重新燃起希望,争先恐后地涌到摊前。
“宋姑娘!人家公子都松口了!你可千万不能就这么收摊!”
“我排第一个!”“我第二个!”
“你们要不要脸啊?最开始明明我才是第一个!”
“不管!我铜板都递过去了!”
宋辞连忙平复场面:“大家别急别急!刚才的顺序我都记得,还按照刚才的来。”
“因为今日这位公子已经给了二十两银子,说好的包下今日的场子,这些面本都该是他的……但是公子心善大方,那么剩下的面,我便不要大家的银子了!”
“一来承了这位公子的情,我总不能赚了钱还两头吃呀!二来呢,也是感谢诸位叔叔伯伯、婆婆婶婶,以及兄弟姐妹的维护与支持。”
“我且算一下剩下的有多少,尽可能多分出几份,免费请大家都尝一尝。得到了的别介意多少,没得到的还请多担待,反正我每天都会来,以后,凡是今日在场没有排到的,再来关顾,我一定加赠小菜,谢谢大家近一个月以来的喜爱包容。”
宋辞笑意盈盈,落落大方,窈窕的美人身上褪尽优柔寡断,尽显爽利。
食客们见了无人不为其倾心,你一言他一语的附和。
“真是谢谢宋姑娘了!”“宋姑娘真是人美心又善!”
她赶紧推辞:“别谢我,要谢就谢这位公子吧,都是托他的福才能请大家的。”
于是场上又是一片对萧让尘的吹捧夸赞。
他那个人,冷漠淡定已成常态,突然被火热包围,格外的不习惯,简单与宋辞说了两句,立刻以那副看似沉稳的姿态,脚下生风,逃之夭夭。
而宋辞则是快速将剩下的面条煮好,尽可能在吃好的程度上分出更多的份数,分别做成两种面分给大家。
这是在场很多人第一次吃油泼面,从心怀忐忑,到起初难以适应,最后品出滋味,被那辣意催得上瘾,一发不可收拾。
她等着大家伙儿吃完,收回碗筷,这才与钱婆婆提着碗盘篓和空空的食盒回家。
因为面类吃起来不费时间,所以前后倒也没耽搁多久。
直到她提着食盒离开这一条街,拐弯的时候,余光里冷不防瞟到一个鬼祟尾随的身影。
宋辞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那二十两银子,一股后怕不禁涌上心头……
“婆婆,我们快些走!”她压低视线,避开街上行人的目光,把头浅浅埋在胸前。
待来到一处人烟稀疏的街角时,尾随的男子很明显快步上前,前面亦有人在接应,一前一后夹击拦截。
宋辞心中暗叫不好,刚准备着撂下食盒,撒腿就跑……后来一想钱婆婆腿脚不如她利索,而那两个人年轻力壮,真要落到他们手里,难保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不然,拼个鱼死网破?
她咬紧牙关,攥着食盒提手的掌心微微发汗,十指捏紧又松开,不安的在上面摩挲。
这时,侧后方一道高大身影顺势与她行进的路线合并,并肩走至她身旁。
宋辞犹如受惊的雏鸟般回过头,刚准备形势所迫之下做出反击……
可当她看到那副面孔,还未来得及做出的动作便原地止住。
“是……是你?”
萧让尘的神色淡漠,此刻看上去却那样的让人充满安全感……
原来就在方才,他转身离开后,忽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那么多银子,怕是有些不妥。
自古常说财不外露,对寻常百姓来说,二十两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矣令许多人家宽裕富足的过上半年。
想她一个弱女子,外加一个老妪,揣着那么多银子招摇过市,难保不会遭歹人惦记。
想到这,萧让尘停住脚步,思虑再三,啧了一声,但还是重新折返回来,远远在下一条街等她。
别误会,他可不是在意她啊!也不是弥补自己草率的过失……萧让尘欺骗安慰自己:我只是为了治病,嗯,仅此而已。
时隔半个时辰,他再次出现在宋辞的身边。
看着那个猫儿似得还非竖起胡子挺起脊背的小丫头,有点炸毛的样子又可笑又可爱。
他忽然觉得,紧绷的面部肌肉很想放松下来,嘴角很想高高的扬起。
只听他说:“别怕,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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