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徒然到访且来者不善的宋姝,润弟就像一只弓起背,口鼻响着呼噜声的炸毛猫般,满脸尽是戒备。
宋辞将食盒交由他手,耐着性子柔声嘱托:“润弟先带着杂物回去,顺便给婆婆递个信儿,就说我受传唤回本家去了,谈完事便会归家。”
“当然。”她抬手,很自然地为其整理肩上窝起的衣服褶皱:“阿姐没忘记答应过你的事,一会无论如何都会早些回去。你告知家里不用准备晚饭了,待我回去做些好吃的,咱们改善改善。”
润弟抱了一把递进怀里的食盒,焦急上前一步:“不行!阿辞姐!我陪你一起去!”
“傻孩子。”宋辞笑了:“我是回我自己的生养之地,又不是入龙潭虎穴,怕什么?难不成我爹娘,我兄弟姊妹还能生吞了我?”
话虽这么说,但宋辞也知道,就算不生吞活剥,估计也不会比那强到哪去。
她只是不想让那副撕破脸皮的丑陋面目,被更多人看去罢了。另外也早些给钱婆婆她们传个话,免得出来半天没动静,平白让家中翘首等候的人担心。
润弟紧蹙着眉,犹豫为难了半天,终于乖巧点头同意:“那好吧,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阿辞姐在那边也多留意些,千万别太过良善软弱了,着了谁的道!”
宋辞回自己家,却被旁不相干的外人告诫留心留神,这乍一听,好像很别扭似得。
但有了宋朗山以嫁女之名,行卖女之事的前提摆在那,后续章公子又来东街抢人,闹上一番……是以宋辞与家中不睦,娘家人人都要卡她油水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润弟热心,素日最是尊敬维护宋辞,再加上她和钱婆婆会处事,时常为隔壁送吃食。于是这小弟顺理成章把宋辞化进自家人的行列,反倒是欺压宋辞的,她的亲人们,在他眼里成了穷凶极恶的存在。
他年纪虽不大,将将十五岁,可头脑倒是随他娘一般灵光聪慧。
试问,起初能为了儿子,甘愿把女儿卖给浪荡子,计谋不成又狠心逐女儿出家门,不管死活。像这样的家人,忽有一天召女儿回家,是良心发现吗?
不,太天真了。
估计要么是给她寻到了下家,要么,便是听闻她在东街赚到了些小钱,企图来分一杯羹。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少年只是简单一想,就通透清明了,所以才会想跟着一道去,再不就是嘱咐她长点心眼,别任人家随便揉圆捏扁。
宋辞深谙其意,所以没有多心,注视着润弟的身影走远后,一点点放下轻轻挥动的手……随即她转过身,一瞬间失掉脸上柔和的笑容,正色道:“启程吧。”
在早集散去后的人潮中,有的忙碌,有的悠闲,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到此聚首,继各自分离,去往不同的地界。
当宋辞与宋姝主仆二人穿过东街的时候,不少目光落到她们的身上。可能是关切,但绝大多数是打探,宋辞并不关心那些,只目不斜视的走路。
等走到那条拥挤长街的尽头,宋姝扬了扬手,丫鬟很懂眼色,连忙将手臂递过去以供攀搭。
宋姝未偏半分视线,径直奔着一辆车轿走去,抬腿迈入,不咸不淡撂下一句:“我轿子尚小,容不下那么多人,便劳烦长姐随轿行至家中了。”
说完,轿帘落下,车夫一阵高声吆喝,斥令着马匹前行,同时亦间接示意轿内人,让其能够坐稳。
小丫鬟并肩来到她身侧,同主子有样学样,眼皮一掀,语气半死不活:“宋家长小姐,那咱们,走吧?”
宋辞不稀罕理她,沉默地迈开脚步往前走,一边在心中暗想:这主仆二人真是好的不学,短短几天,这些臭毛病倒学了个十成十。
还有!她低声冷哼……说什么轿子小?
嗯,确实小!小到宋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找了个火柴盒架起来呢。
从前在现代时看古装剧,里面的轿子华丽又宽敞,一切到近景,老老幼幼前前后后五六个人在里面聊天说话……
等真正到古代以后,街面上偶尔行过的马车,再或是那日救她的两位公子所乘的马车,皆是颇具规格排场。
反观宋姝的车轿,狭小局促不说,还如若无骨,只几片看起来低廉的暗花布料,不知道用什么支撑着,下面是两个老旧的棘木车轮,正随行进,嘎吱嘎吱的滚动着。
走了有一会,宋姝用手背将轿帘掀起一个角,居高临下且惺惺作态道:“实在对不住了长姐,按理说做妹妹的,本该恭请你上轿,我自己在下面走的……可是你也知道,我这缎面金丝底的鞋子,空有其表,走起路来实在不舒坦。”
“而且我这些日子在章府养得娇贵,这脚啊,多走一点路便疼的紧!”
“所以,只能委屈你,不能请你上轿啦,长姐。”
表面是恭谦解释,实则是挑衅炫耀。
原以为宋辞会咬牙忍下,或是酸溜溜说几句自贬的反话。
结果宋辞却不。
她冷笑,连头都没转,口齿开合:“不必,我有幽闭恐惧症。”
宋姝:??
丫鬟:??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
走了大半个时辰,约是宋辞从东街往返钱婆婆家路程的三倍……终于,几人在晌午前抵达了宋家。
这日宋朗山出奇的没有在院中做活,母亲和姨娘们也不见踪影。
宋辞踏入那道门,望着平静的院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做足心理建设才敢走进前堂。
迎面,宋朗山沈之宜一左一右端坐,侧边是两位姨娘,其余小辈宋韵宋锦宋然,甚至白日一贯不在家的宋贤都立于此,直勾勾的盯着她。
宋辞不禁打了个冷颤。
却不想预料的狂风骤雨并没有来临,宋家全员对她反倒个顶个儿的客气。
“来来来,大妹,做了一早上生意,累了吧?快落座!”
她被宋贤亲热的推着肩膀坐到下席,心里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紧跟着,两位姨娘轮番上阵。
“阿辞渴不渴?姨娘给你倒杯茶水。”
“一路赶来走累了吧?要不要二姨娘给你拿双便鞋,松乏松乏?”
“二姐姐,你说哪的话,现如今小姝有轿子了,怎可能让她阿姐累着?”
“对对,你看我这脑子!”
宋姝低下头,咬咬嘴唇。
因为一路而来她乘轿子,宋辞步行,这尽人皆知,就算不出去打探,丫鬟不说,想来宋辞也要告状的,所以她也没瞒着:“是……是我乘的轿子,阿辞姐在下面和凝秀一道走来的。”
其实宋辞压根就没想过多费口舌,反正这个家绝大多数不在意她的死活,像这种微妙的小女儿心思,他们又怎会为自己去出头?
多说无益,还容易自触霉头,还不如不说,反正她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宋姝居然会这么坦诚。
在她垂着头,扭捏生涩地将那句话说出后,二姨娘竟一反常态,上去对着她侧臂就是一巴掌,厉声呵斥:“混账!真是目无长幼尊卑!嫡母和姨娘平时怎么教你的?当了个少夫人就浑忘到脑后去了?”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你阿姐,你能嫁到章家过好日子吗?”
“往后你要时时刻刻牢记,敬重嫡姐,亲近嫡姐,知道吗?”
三姨娘见势也不甘示弱,连忙见缝插针,叮嘱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你们也听着!”
屋内,两个小姑娘清脆的应答声响起又落尽,一家人或真或假,半虚半实的一场大戏,演的叫是淋漓尽致。
然宋辞不是傻子,她望着这一幕幕,心中已了然。
演吧,尽情的演,她倒要看看,这群人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
“咳咳……嗯!”主位上的宋朗山在短暂平复的氛围中,不自然的清清嗓子。
他率先做出让步,却还不想失去自己做父亲的面子与威严,神色很是尴尬:“我女,近日过得可还好吗?”
“回父亲,还没死。”宋辞向主位正过身,颔首行礼,无论神色动作还是语气,都非常的规矩合礼数。
宋朗山被噎住,一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勉勉强强接出主题:“为父听说你近日在东街开了个卖吃食的小摊位,生意怎么样?”
“如果生意不好,默默无闻,想来父亲也不会听说吧?”
宋朗山再度语塞。
还是宋贤接过话茬,干笑两声:“呃,呵呵,大妹啊!我们听说了,镇上都在传东街宋姑娘有双巧手,厨艺精绝,独创出的吃食举世再难找出第二!我们起初还不知是你,后面听邻里说起,小姝又亲眼所见,这才敢相信。”
“既然如此火爆,想必每天忙碌,累得不轻吧?”
他停顿片刻,两句话支支吾吾间,衔接的很是破碎生硬:“哎,就是……哦对!要不然让姨娘们或是小韵小锦去帮帮你吧?你说咱们一家人,怎好眼睁睁看着你自己受累呢?就算她们没你那样高超的厨艺,但打打杂,做做零散活计,总能让你轻松轻松,你说对吧?”
在宋贤侃侃而论的时候,宋辞悄无声息暗中打量全场。
她见母亲的脸色并不是太好,小韵小锦亦没有很雀跃欢快,这未免有些反常。
在这个家里,有一个是一个,满打满算,母亲是最疼她的,小韵小锦和她也真心的亲近。此番她久别归家,照理说几人绝不该是这般反应……
思前想后,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在算计她。
宋朗山,宋贤,宋姝,二姨娘三姨娘,对她不怀好意,甚至今日叫她来,本身就是一场鸿门宴。
他们平日里肯定没少琢磨议论,母亲和两个妹妹深知宋辞回来是要吃亏的,定然高兴不起来。
心中有数后,面对伪善的宋贤,宋辞无害纯良的微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平静婉拒:“这……恐怕不好吧?”
“现而今我那摊位赚的还不算太多,若给工钱呢,怕是难以支撑生计。若不给工钱……”她佯装不好意思:“怎好平白让大家受累?”
大哥大手一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工钱不工钱的!见外!”
“大妹啊。”宋贤凑近:“听说你这些时日一直寄住在旁人家?”
“诶!寄人篱下!日子处处艰难!”
“往后还是回家来吧!虽然平时吵吵闹闹,但血浓于水,咱们总归还是自家人!”
“正好,大哥我识文断字,精通算数,能帮你打理账目,免得你年纪小不懂,稀里糊涂的,再叫外人给唬了!”
“现在的人心险恶啊!你可别以为收留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没准背后存着心思,企图拿你大肆敛财!你一小姑娘,你斗不过的!”
“只有家人才会站在你这边,真心为你好!正好咱家人还多,以后让咱娘,姨娘,二妹四妹,都上阵!把这生意做大!从食肆开到酒楼!咱也当清晖镇首屈一指的富人!”
“你说好不好啊?小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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