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的素秋,清晨的凝露冻结在榆木肆意伸展着的枯枝上,挂起一串串冰花。
随着东方边际映起一抹辉光,洁白色半透明的霜花被勾勒成赤金色,宛若仙阙间褪去世俗味的金珠帘。
彼时,人间升腾起烟火。
少女曼妙的身影往复在并排摆放的三口锅前,热气腾腾的白雾四散,像一团又一团升腾袅绕着的云朵。
在系统精密周全的录制下,绵软的红豆甜汤煮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泡,煎锅里的厚年糕片两边泛起棕色,中心受热,高高鼓起。
至于宋辞,则是挽起袖子利落地翻炒锅中赤色酱料。
原本酱料味道的单一,在加工中被丰盈润色,浓郁的甜辣刺激的口腔疯狂分泌唾液。
待炒至恰到好处,将泡软的年糕条一股脑倒入其中。随着上下翻动,酱汁均匀包裹住年糕,赤红中有雪白,雪白上覆着赤红,十足的晶莹剔透。
临出锅时,宋辞拿出精致的小碟,一块块夹起,将其码放在盘中,再用锅铲舀起锅中的余料,浇在上面,任由橙红油亮的酱顺年糕塔流淌而下……最后,再抓起一撮胡麻,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芝麻,往上面一撒,大功告成。
“润弟。”她低低轻唤了一声,顺手将炒年糕递给邻居弟弟,自己重新转过头,来到红豆汤锅前。
仔细洗过了双手,用洁净的帕子擦干,宋辞拾起年糕团,任其在白净修长的十指间流转,揉捏的更软更韧。
她揪下一条条不规则的白团子,将其适当抻长,变得薄而糯,一块又一块扔进红豆甜汤里,不一会儿便煮得融化,软烂香糯。
宋辞避着年糕团子不去破坏,盛出两大碗红豆甜汤,又实实惠惠的放入两整块年糕团子。
都不必她再说,润弟很识相的接过去,用托盘撑着,放置到了桌上。
前两道制作完成后,煎锅中的年糕也熟的差不多了。宋辞用长签将其串起,两面刷上酱,同样撒几粒芝麻,最后一道也完美出炉。
夹出炉中的热炭,放入新炭压下火苗,她擦了擦手,歇一会儿将气息喘匀,随即来到了桌边。
“润弟,一起吧。”宋辞行事大方,每种的分量都多给少年预留出了一份。
邻居弟弟跟她感情要好,关系亲近,这半个月间担心她有危险,就是像卖给她了似的,每天无论采买还是出摊,都紧紧跟在身后。
人家主动示好,宋辞没有一把推开的道理。相反,她很感激这个与她没有半点血亲的弟弟。
在现代时,她是独生女,说自立也好自私也罢,她独来独往惯了,脑袋里没有相互扶持或相互争斗的概念。
后面穿来这里,家中虽有嫡亲的哥哥,还有一众同宗的姊妹和弟弟。但很可惜,宋韵宋锦年纪尚小,又是妹妹,多数要她去照顾两人,根本指望不上她们做什么,宋然就更不用说了。
宋贤倒是比她大上许多,又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可……诶,一想起那个便宜哥哥,宋辞只觉得多说无益,唯有一声叹息。
所以,面对润弟崇拜的星星眼,百依百顺,唯命是从,以及什么活都将她挡在身后,拍拍胸脯揽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安全感……简直不要太心满意足。
对于听话且可爱的小孩子,她一向很宠爱纵容,做了好吃的会给他带一份,也算是回报他这些日子的帮忙。
“阿辞姐。”润弟不好意思地避开视线:“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你安心做生意,有什么活计要做,吩咐我便是……不必特殊照顾。”
宋辞安稳落座于桌前,对着旁侧的木凳指了指,示意他:“由我们来试吃这些小食,也是做生意当中很关键的一环。”
“坐下,想吃什么尽管吃,吃的越香越好!”
润弟随言语抬起头看向她,稚嫩的面孔上满是不解。
也是了,自打他跟在宋辞身边帮忙,她的早食摊位就已经初具规模,炸酱面和油泼面的推广试吃阶段他并没有经历过。
现而今一份都没卖出去,自己却先大快朵颐。这种做生意手法放在一般人的眼里,应该都不甚理解。
好在东街的常客们很吃这一路数。
再或者说,这是人的本能,也是天性。只有还没接触过沉浸式吃播的人,绝没有接触后彻头彻尾不感兴趣的人。
宋辞结束上一条烹饪录制,重新开始新的一条吃播录制。
此刻夜幕低垂,穹间为浩荡长空,头顶是珠灯碧璀。天际虽高夜色虽黑,却并不压抑深沉。外加上连成一串又一串的灯烛,在两侧很遥远的延伸至视线尽头,两者同入她身后为衬为景,说不出的美妙绝伦。
她现在还看不到自己录制的画面,只是在录制前用眼睛搭了一下,觉得有种很自然的古典韵味。
宋辞对系统一向有着十足的信心,它建立于科技的基础之上,高于科技,凡事都有着更高级别的处理方式。无论是商城兑换、半实境半虚拟的界面,甚至说整个系统本身,都是远超出宋辞那个年代认知的产物。
同样的,它的录制效果也是绝无仅有的精妙。
即便没有滤镜,不去调色,无论景物人物食物,动态或是静态,都能近乎完美的捕捉呈献,有时比肉眼可见的画面还要更丰富,却并不会丰富到失真。
恰如此时,眼前这碗红豆年糕甜汤,在略显凛冽的秋夜中,散发着袅袅的热气。
深红褐色与年糕的白、雾的半透明相互交织,显得格外柔和温暖。
宋辞捧起其中一碗,先嗅了嗅,红豆的味道被热气熏得,仿若加倍软糯香甜,诱的人忍不住流口水。
在场有的群众将两手揣进对侧袖子里,吸吸发堵的鼻子,嘴巴微张,跟着宋辞使劲,仿佛张了嘴那暖乎乎的甜汤就能进到自己口中一般。
宋辞无声牵了牵嘴角,笑得婉约,轻抬起碗,将边沿送至唇边。
细嫩红润的唇瓣微拢起,小幅度吹了吹,一口混合着豆子的甜汤进入口中。
甜、糯、绵、软、稠……红豆被煮得很到位,汤中不是半颗便是豆泥,已经找不出完整形状的豆粒,稍稍用舌头一碾就化了。
整体口感偏清甜,不会很齁,汤里煮过的年糕失去韧性和形状,任抻长抻短,一扯便扯起好长的一条,泡在汤里沾上红豆的滋味,糯叽叽的非常好吃。
半碗甜汤下去,整个身体都在寒凉中被安抚的熨帖。
宋辞放下碗,拿起一串煎得香脆的年糕片。皓齿开合,表面带有油煎花纹的年糕片应声碎裂,露出里面白净的颜色。
酱料的咸鲜,芝麻的香醇,年糕外酥里嫩,外表焦脆,内里软糯……几者之间层层递进,是种简单中透着复杂确幸的味道。
宋辞幸福地咬着年糕,心里莫名涌现一个词——终于。
按道理说,曾经的她不会把一个什么年糕片或炒年糕放在眼里。毕竟大千世界,让她畅游在美食海洋里,一天早中晚夜宵分别吃四种,每天品类不重样,都足够她吃好久。
可现在身处古代,她不想讲多苦多难多匮乏,只是一句“能花式吃年糕好幸福”,便足以表达。
待一碗甜汤喝完,两串年糕片下肚,依她的饭量,便饱的差不多了。
余后无非是拿起筷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溜溜边缝。
她低头看向桌上那盘鲜亮的食物,过了许久,缓缓伸出筷子。
辣炒年糕……一道在现代的夜市出场率极高的小食。
有人说加配菜的炒年糕片源于我国古代,但像这种赤红油亮的辣炒年糕条,相信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它,都是在荧幕的韩剧里面。
宋辞也是,不过她那时不太喜欢吃辣炒年糕。无非是看见剧里出现会馋,等自己吃到了,又皱着鼻子说“这玩意有什么好吃的”,这种类型。
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当年糕条入口,那种甜辣激得脸颊两侧肌肉一酸,循着那股味道铺天盖地的溢出口水。
眼看着这盘炒年糕把宋辞给吃沉默了,围观群众不忍好奇道:“宋姑娘,你吃完倒是说说嘛!好不好吃?都是什么味道?让我们大家伙儿也清楚清楚。”
宋辞闻言,这才回过神,抬起头:“哦,对。”
只短暂反应了片刻,紧接着她便恢复成以往那副恬淡大方,依次讲解道:“红豆年糕汤偏清甜,红豆浓郁,口感软烂,年糕黏糯。”
“年糕片则偏向于零嘴,比起其他两种要更便捷些,可以随拿随走,边逛边吃。咬下去外皮脆,里面弹嫩,是咸鲜口味。”
“至于辣炒年糕,它的辣并非胡椒生姜等那种辛辣,而是与先前油泼面的辣同源,因为加了糖,辣中带甜。口感是三种当中最有嚼劲的,韧劲十足,劲道弹牙。”
“如果要我推荐,或许红豆甜汤是最不容易出错的,大家都能接受。缺点呢,是有些中规中矩。”
“其他两种,我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但勇于尝试也未尝不可。通常越极端的,往往也越容易上瘾。”
“大家如果对哪种感兴趣,可以试一试,不喜欢也没关系……”宋辞刚想说后半句,转眼看到了风卷残云满头飙汗的邻居弟弟,后半句噎在喉咙里,忍俊不禁起来。
他的吃相很有福气,亦有着男儿的爽快豪迈。
润弟长这么大从未接触过类似吃食,口味能十成十的代表古人的标准。
他既喜欢,就说明这些吃食不会太过特立独行,肯定还是有着受众群体的。
果不其然,冲着她的名声和面子也好,猎奇心态也罢,三种年糕很快如之前的炸酱面一样,短短半月,旋风般席卷了整个清晖镇。
慢慢的,她发现夜间的生意竟比早食还要好。
这种好,指的并非是食客多,而是对向群体更精准了,不再像以往那样接待了许多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到头来算利润,每份仅抠出那么几分几文。
夜宵的食客出手阔绰,态度也清闲松弛,不会紧催慢催的给她急迫感。
另外她在敲定年糕这一菜式后,去了润弟所说的那家粮铺,每天的年糕不需要再捶捶打打,而是改用米粉来蒸,比最早那种方式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随着年糕三吃的风靡,系统那边发布的视频也收获了几枚新的下饭币,宋辞手头也开发了点新花样,例如淋桂花糖浆什么的……
雪白的年糕煮完变得滋润滑嫩,由半碗煮年糕的汤水打底,一团团白兔子般的年糕彼此交叠,蜜色糖浆淋入其间,点点花瓣落在年糕之上,还有的漂浮在汤水里旋转起舞。
入口是桂花的芬芳,蜜糖的甜美,年糕犹如少女浴后的耳垂……
有文人墨客品评过后,有感而发,当即回府大笔一挥题了副字,内容为,八月夜,披桂、踏雪、寻香。
一时间竟掀起一阵新的风雅之潮。
自此,宋辞的摊位上多了许多文质彬彬气度翩翩的男子,或孤身自赏,或三两成群,特意来见识一番这披桂踏雪寻香。
宋辞数着银子,边在心底琢磨。
风雅归风雅,该世俗的时候呢,那也得世俗……
他们倒是风雅了,但这桂花糖浆,以后怕是也得自己酿了,不然光靠系统兑换,最后恐怕又得落得个入不敷出的结局。
正想着,身后传来润弟的声音:“姐姐,都收好啦,可以回家了。”
“嗯,好。”宋辞回过头,应了一声,合起手中的盒盖,提起就预备着往回走。
这时,摊前一道身影临至,眉目英朗,笑意盎然:“宋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一月前忽得家父传召,回京祭祖,转眼数日有余,可算是又回来了!”
“听闻姑娘的摊位改了时辰,创了新菜式,生意比从前还好!不知,可否有幸再次见识姑娘的手艺?”
宋辞被那道身影挡住去路,没看清人之前下意识有点不耐烦。
待皱着眉抬起头,脸上先是诧异,震惊,不可置信,最后眼底升腾起愈演愈烈的欣喜……
“你,你是……陆公子?”
陆行川笑笑:“是呀,没错,正是在下!”
他笑,她便也回他笑。
可笑着笑着,她面容渐渐垮下,转头对着陆行川身旁高大的身影质问道:“你不是说,他不会再来清晖镇了吗?”
萧让尘撇走视线,冷淡的脸上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自然。
“啊?什么不来了?”陆行川看看萧让尘,又看看宋辞:“我不在的时候你俩怎么了?”
宋辞摆摆手:“算了,那些不重要,回来就好。”
“来,快请坐吧,我请你们吃东西。”
陆行川乐不可支:“求之不得!”
“走吧。”他示意萧让尘先走,可那人却轴得很,抱着胸冷冷站在原地,半步也不挪动。
陆行川无奈:“走啊,公子?”
“嘁。”萧让尘轻嗤一声:“你自己去吧,我不用了。”
陆行川拽了拽他胳膊肘上宽裕出来的布料:“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咱不是说好了吗!怎么临到这突然还变卦了?”
他压低声音:“治病要紧啊公子!”
宋辞也在旁坏戳戳的揶揄:“就是就是,依我看坐下来算了,我这人很大度的,哪怕是骗子,我也认请客了,这还不行吗?”
萧让尘的神情显然被那句“骗子”,敲击出了细微的裂痕。
“不就是区区吃食,本……”本王两个字刚要冒出来,他猝不及防刹住车:“我府上闽徽湘浙厨子各有一,面食有二,光是制饭后茶点的都备上了主副四人。别说这些,就算御膳又当如何?吃久了也都食之无味罢了!我根本就不稀罕!”
陆行川默默扫了他一眼,心想,你那是有病!你吃什么都没味!你还好意思说?
然宋辞却没有被他激怒,甚至都没理会他,晶亮亮的瞳仁里只倒映着陆行川的身影:“我记得你上次说你爱吃甜的,这次我给你做道甜食如何?”
“能喝酒吗?”
陆行川被问的一愣,喝酒?然后拍拍胸脯:“千杯不醉!”
“那就好。”宋辞笑得眼睛弯弯的,温柔软糯到极点:“我去问后边酒坊的老板买一碗甜酒酿,咱们做桂花酒酿小圆子吃。”
陆行川一听这名字,还没入口,便有些走不动路。像是生怕宋辞反悔似的,赶紧拖着萧让尘坐到桌旁。
而这次,萧让尘没有拧着脾气反驳,一言不发的被乖巧拖到桌旁,等着吃她的什么桂花酒酿小圆子……
因为,陆行川上次答得喜欢吃甜的,是假的,是替旁人答的。
其实真正爱吃甜食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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