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近二十天,萧让尘终于将旧住处打理妥当,连人带物一股脑搬来了清晖镇。

    回想起离京后的一桩桩一幕幕,从“刻意”到“本心”,从笃定理智到身不由己,当真是十足的如梦似幻……

    自皇长子被废黜,圣上改立二皇子为太子时起,萧让尘见其地位日渐稳固,便退身于朝堂,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准备就那样度过自己枯燥乏味的余生。

    他遣散了王府半数的丫鬟仆从,只留寥寥几个忠诚的心腹看顾府邸。

    遥望那些提着大包小裹,流水儿似得离去的背影,就连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都替他感到心疼可惜……

    那么大一座王府,磅礴恢宏,奢丽气派,里面的珍宝诸多,侍候的仆人更是不计其数,说是另一座小皇宫也毫不为过。眼下竟人去楼空,说丢下就丢下了,直叫旁人看了咬牙跺脚的肉痛!

    然萧让尘却不以为意,带着身边少部分仆从,一派轻松地搬到了京郊别苑。

    从前身居高位,面对各家明里暗里塞进来的眼线,他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容下。现今一视同仁的全部遣散,反落了个一身轻松。

    到了京郊别苑以后,他所憧憬的闲云野鹤日子没过多久,马上就又像凛夜里的光源般,任那群闷着头的蚊蝇飞蛾噼里啪啦,前赴后继地扑撞上来。

    萧让尘懂得,这叫树欲静而风不止。

    只要他人还在,权势还在,便会有人想要笼络他,或忌惮防备他……始终逃脱不掉权政漩涡的席卷。

    他的存在就像山野里的一只猛虎,哪怕不威风凛凛的咆哮震慑,只趴在不远处阖眸小憩,周围的人们也会认为他是在蛰伏,无时无刻都要留意他的动向,以防不备。

    无奈,萧让尘只好退居到北境四洲,彻底避世归隐……

    直到这时,他所做出的全部决定,仍为清醒理性的主观意愿。

    也不知后来是怎么了,自打半路在清晖镇遇到宋辞,不自主的出手替她解围,然后,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望着那娇小的身影,乌发如墨,肌肤胜雪,水杏眸粉桃腮,鬓边有几缕梳不上的碎发,伴着晚风细微的摇曳。

    她相貌身段生得出众,即便素衣木簪,站在百姓中也是极美的。想来若有敷脂描钿衣袂翩跹的那日,怕是与满京城的贵女相比,也丝毫不会落于下风。

    要问萧让尘为什么会这么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

    他视线笼着那个微垂眼眸,一脸认真搓着糯米团子的丫头。

    是那些贵女身上所没有的专注勤恳?坚毅执着?再或是那股子天真莽撞的傻气?

    总之,不让人讨厌就是了……

    陆行川一脸坏笑地用手在萧让尘眼前挡了挡:“入神啦?”

    “嗯,要我说,这宋姑娘确实是漂亮。”他偏头看了看宋辞,紧接着那颗头凑近,压低声音:“可再怎么漂亮,也不至于让咱们见惯大风大浪的摄政王如此沉迷吧?”

    “别说京城,就算是整个西丘,贤良端庄的,娇俏妩媚的……什么样的女子不为殿下所倾倒?何故非绊在偏远北境的一个小厨娘身上呢?”

    未等话音落尽,萧让尘胸中没由来的升起一团火气,皱起凌厉的剑眉。

    他知道陆行川此人性子潦草,说话向来不过大脑。

    那番话兴许没有针对和贬低宋辞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细品之下总归让人不太爽快。

    “那个称谓,以后不要再叫了,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吗?”萧让尘先是板着脸发作,没以维护宋辞的角度谴责陆行川,而是找了个其他理由。

    “还有。”他挑眸:“什么端庄贤良?什么妩媚娇俏?谁倾倒了?别说的我好像是个登徒子一般!”

    两人虽是多年的好友,陆行川又是萧让尘的伴读,从幼时起便被恒宁侯千方百计的安排着,塞进了萧家的学堂。

    可归根究底,有家世背景和自身地位在那摆着,陆行川远在他之下,任平日再吵吵闹闹说话肆意,等到了真正关头,陆行川还是忌惮着萧让尘的。

    “嗯……我明白,以后不提了便是。”

    一旦涉及起朝政相关,陆行川收起往日嬉笑的嘴脸,立即变得正色而谨慎。

    好歹跟着萧让尘这么多年了,他身边不养傻子,关于分厘疏忽酿成弥天大祸的道理,陆行川懂得。

    他搭在桌边的两只手十指交叠,大拇指随着言谈,不经意地轻轻摩挲:“既然退身到了北境,决心与他们划清干系,那么以后,便还以封号相称吧……”

    皇帝名正言顺赐下的封号,与掌权监国时的职称,这其中的区别和意义、敏感程度,绝不容小觑。

    没错,萧让尘是有着正儿八经封号的。

    ——享皇家之恩泽,奉也,受也。继平阳公、大长公主血脉,忠于西丘,辅佐储君匡扶社稷……是为承也。

    是担当,亦是延续。

    而在“承王”之前,皇帝曾病重垂死过一阵,下面的皇子不是年幼就是怯懦,江山一度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彼时大长公主,也就是萧让尘的祖母,站了出来。

    几十余载的风霜,使得那位高贵娇嫩的少女公主,两鬓染上花白。

    她看着父皇和兄长相继离去,现今高位上的坐的是她的亲侄,而她,也早已嫁做萧家妇。

    那日骄阳似火,炽热狠辣地历练着人间。大长公主身着诰命服,携刚从疆场上归来的孙儿,到宣政宫以性命起誓。

    她要萧家后人披肝沥胆替皇族守住江山,且不得有半点谋逆之念。待皇帝圣体康愈,或皇子们有所成,便功成身退,绝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权势。

    一颗私心,被分成两半,一半给了母族,另一半给了夫家。

    之所以选择萧让尘,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孙,由她一手教导抚育长大,她信任他,亦视他的权势为荣光。

    另外,萧让尘比起他的父亲萧兆兴,缺少许多阅历,在朝中人脉也不甚广泛,只空有平阳公与大长公主之孙、小公爷之子的名头,不会对皇权造成过度威胁。

    所幸,他继承了祖辈几代沉积的智慧,头脑聪颖,胆识过人,沉着冷静,还在北境随父征战数年,有信服力,手下握着一批死忠的亲卫,可谓辅国的不二人选。

    于是乎,萧让尘凭借自身能力,成功跃居祖辈父辈之上,跳出袭承公爵的命运,被封为异姓王。

    当时,“摄政”二字,意味着救赎。

    而现在,这两个字,拆开每一笔一划,都叫嚣着威胁。

    众所周知,监国向来不是什么如意差事。

    他上不是帝王,下不是良臣,却把揽朝政,人人为之忌惮……一切终究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萧让尘夹在那股微妙当中,用脊骨支撑了近五年。摄政王是他的官职,同样也是王公诸臣和百姓对他的惧怕与敬重。

    揭露掉太子的伪善面具后,扶起了真正贤德的二皇子,他终于能退身朝堂,真真切切为自己活一回。

    卸掉监国一职,他不再担摄政王,二皇子亲自到御前请封,用承王的名号依旧予他往昔的尊贵荣光。

    只是民间,仍习惯称呼他为摄政王,自上到下奉他若神明,讲述着他的事迹。

    例如,传闻中摄政王气度相貌宛若天人,百姓们谈及时便会以他为基准,去评判别人。

    寻常也会视他做风向,稍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便会举国上下大肆畅谈。

    “哎!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什么?”

    “前几天我去县老爷家做事,恍惚听见一耳朵,说好像摄政王辞去了监国之职,离京跑来咱们北境了!”

    “真的假的?这可是大事啊!”

    “半个西丘都知道了!那能有假吗!估计这会儿人都已经到了!”

    “到哪了?我咋没看见?”

    “嘁!整个北境四洲大着呢!你以为是你家炕头啊?还能啥都让你看见?”

    “但……要是路过的话,至少也能闻风看个阵仗啊!”

    “倒也未必就是从咱们清晖镇路过的。”

    “对对,咱们镇子算老几呀!放人家眼里,连个掉地上的米粒儿都不如!”

    “不过摄政王为何偏偏要选北境呢?这是不是证明北境是个好地方?”

    “什么呀,人家为了避嫌罢了!避开正中心,往偏了走,越偏越好……咱们这可不就是最偏不过的地界儿!”

    “嗐!不管怎么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咱们这些老百姓能沾沾人气儿,也算是鸡犬升天了!”

    宋辞将手中的糯米小圆子撒进一层薄粉中,边有一搭无一搭听着身后的谈论。

    他们……好像都对那个所谓的摄政王心悦诚服,提起来好像比皇帝更得民心似的。

    然宋辞却对这类话题毫不感冒。

    穿越前,原主只是一个木工的女儿,脾气柔和,秉性老实,与其让她在那种事上浪费心思,还不如多干点活来的实在。

    穿越过来以后呢,宋辞脑中没有什么关于摄政王的记忆,她又是个现代人,理解追星,但不盲目追星。

    尤其是像视阶级为生命的古代,尊卑关乎着生死,上位者轻轻一抬手指头,就可以轻易碾碎匍匐在地蝼蚁的骨头。

    宋辞清醒且理智,她眼下只想搞钱。

    先把摊位做大做强,一路从食肆开到酒楼,乃至最后分店遍布整个西丘。

    等她手里有了银子,落户到朱漆青瓦的大宅院里,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等那时,钱也有了,地位尊严也有了,或许她能有闲情逸致抓一把瓜子,好好去跟他们聊一聊皇帝或是摄政王。

    至于现在嘛,手里的活都够干几个来回了,她无暇去管太多。

    见锅里的水煮的冒起小泡泡以后,她将案板上的小圆子捧起,轻轻抚掉余粉,放入锅中。

    待小圆子慢慢煮熟,随翻涌的气泡半漂浮起来,宋辞放入朱红发亮的去核小蜜枣,又扔进一把冲洗干净的枸杞。

    调味上她选用的是这个朝代原有的黄晶糖,看上去纯净无害,满满透着自然健康。

    原料配料放的差不多了,宋辞用勺子在锅中搅拌着,一个是为了化开冰糖,均匀味道,另一个也是防止小圆子粘连。

    等糖彻底融在锅中,她把买来的一罐酒酿倒进里面。

    顿时,扑鼻的香气缠绕在热雾当中,飘出老远,经久不散,仿佛闻上一口都会在这充满香甜的酒味里微醺。

    本来有些地方的做法还要往里面打蛋花的,因为宋辞个人不大习惯在酒酿小圆子里吃到蛋花,所以便没有放,看到熟了就立即盛入碗中。

    棕红色细腻的木碗,花纹流畅而顺从。中心窝着一汪晶莹的甜汤,深的是蜜枣,浅的是枸杞,雪白的小圆子俏皮灵巧,酒酿的米粒点缀其中,最后淋上一大勺桂花酱。

    当白皙修长的手捧着碗,端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酒酿小圆子。

    萧让尘垂下的眸一点点抬起,在夜幕,在光源下,与她四目相视。

    他内心平静死寂如深潭,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的从容,或者说麻木,亘古不变。

    但不知为何,那股香气钻入他的鼻腔……

    忽然,他眼底逐渐汹涌,那轮廓倒映在眼中也变得热烈深刻。

    胸腔……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雷似鼓,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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