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曾经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去处理北境乡镇上的强征……好像多少有点杀鸡动用宰牛刀的意思。
奈何凡事无关大小,全凭自己的意愿。
只手把揽朝政又当如何?每每心力交瘁焦头烂额之际,他没有一日不盼望着解脱。
眼下虽是芝麻花生大点儿的小事,他若愿意,也可以饶有兴致,乐在其中。
萧让尘与宋辞对视,用眼神抚慰住她的急躁与惊恐,继而沉稳地穿过人群,来到官兵的面前。
她自动自觉跟在他身后,想听他怎么说的同时,心中亦下意识视他做主心骨。
“哪位是负责给县令传话的官差?可否上前小叙?”他的声音淡而平稳,听不出喜怒相关的情绪。
大抵当人到达了某种高度,行事都会变得这样淡漠如水。
他不谄媚低微,也不横眉冷对,话语中既有他高傲的立场,同时言辞间又透漏出最基础的礼数。那是一种融进骨子里的,满是疏离的素养。
官兵小头目闻言,上上下下飞速打量他一番。
先看衣着后看仪容,永远是他们底层当差人分辨贵贱最有效的方法。
只见眼前人一身玄色暗纹衣袍,看似褪去张扬,细看布料价值不菲。腰间系有蹀躞,蹀躞之上挂有玉饰。发丛间闪闪发光的虽为银冠,然银中点睛,嵌着枚暗韵流转的红宝石……
有时,人们喜好用衣着首饰来判断对方的身份。
殊不知身外之物能衡量出价值,却无法确认是否为眼前人所有。像是那些偷盗主人家衣物出来插科打诨充面子的,坊间也比比皆是。
所以这时候,体态仪容便成了不容辩驳的证明。
官兵搭眼萧让尘,即便同为男子,也不禁惊艳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肌肤较为细腻,肤色健康偏白皙,看起来虽不像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必定身世背景显赫。单是从那头乌黑柔亮,洁净清爽的发丝,便能看出分别。
为什么这么说呢?
官兵转眼看向周遭围观的男子,大多生得面黄肌瘦,即便有高大健硕的庄稼汉,一张黑脸上也沟沟壑壑,满是风刀雨雪和尘土的痕迹。
至于头发,更是明目张胆显现在头顶上的贫穷签——干枯发黄,茅草一般,有的还腻乎乎结成一张板子,以各式各样,各种凹凸造型……散落或是束起。
如此说来,能像萧让尘这般,一定是从小衣食无忧,营养富足。外加他与官兵对话气定神闲,用词遣句排场十足,绝非田间泥腿子的模样。
官兵小头目心下有了数,立即收回叉着站的脚,不敢怠慢:“您有什么事?说与我听即可。”
萧让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能问清事的人,也没跟他过多寒暄客气,径直问道:“此次征地,是出于官员的私人意愿?还是朝廷下达的旨意?”
“瞧您说的!征地那肯定是上头的意思啦!凭老爷再怎么样,也不敢私自征收百姓的房屋土地呀!”
“嗯。”他想也是,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好听的轻应,继续询问:“这块地征收上去后,要拿来做什么?”
“盐场啊!这整片宅院都要推平了建盐场。”官兵理壮声高:“咱们北境不比登州楚州等地临海而居,引海水到晒盐场便可提炼盐晶。”
“北境山高途远,又无沿海,平日靠着车马运送来的那点盐,一到入冬结霜之际,运送更加困难,便被翻着番儿的炒高几倍,实在不是寻常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为此老爷想出计策递送到京里,想效仿汲卤制盐,造福百姓,为朝廷分忧!”
萧让尘垂眸静听……
这缘由和他之前预想的不太一样,竟还真的是一件正经的差事,乍闻之下利国利民。
只是,为什么盐场要选在这里呢?汲卤制盐是件非常讲究的工艺,盐井天车灶坊等一系列都需细细考量,绝不是随便说推到一片房屋就能建立的起来的。
他重新抬起眼眸,不免提出心中疑惑:“朝廷下达的征地文书、制造官盐场的旨意何在?还有,负责选址建造的百工呢?总不能空口白牙说来征收,这些百姓就得稀里糊涂的搬走吧?”
“这……”官兵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文书嘛,肯定是有,但都在老爷手中,怎么可能挨个给底下这些人看!”
“总之,征地是朝廷的意思,为的也是以后长久发展做打算。等咱们这个盐场立住脚跟了,其余各州县也可效仿,往后整个北境便可自给自足,更甚还能惠及周边各个州县!”
话说至此,旁侧另一官兵握着火把,不耐烦的接话:“天大的好事落到咱们清晖镇,旁人高兴还来不及!你们这些老百姓啊!鼠目寸光!整日光想着自己那点东西!若往后盐场真建成了,造福一方,眼下那区区几间破房,几亩破地又算得了什么?做人可不能那么自私!”
身后,原本平静下来仔细听萧让尘说话的村民,闻言又炸开了锅。
“放屁!你那么无私,让人去推你家房子啊!”
“我们遮风避雨的住处都快没了!一家老小即将露宿街头!我管它什么劳什子盐场!谁若敢推我们的房子建那玩意的话,我就砸了它!砸不掉我吊死在那!做鬼也不能让你们舒坦!”
“光说造福这个造福那个了,那谁来造福我们啊?”
“就是!谁都知道官盐金贵,可盐场建成了还不是你们这些人赚钱?赚再多,分给我们金还是分给我们银啊?什么都不分凭啥征收我们的房屋土地?”
宋辞听着听着,也皱起娇俏的眉毛。
在现代时,不管是官方建高速铁路,还是建筑公司动迁开发楼盘,都会给被拆迁的一方很丰厚的一笔拆迁费。
怎么到古代……朝廷征地没有这种说法吗?说强征就强征了?不管百姓死活?
还没等她问出心中疑问,侧前方的萧让尘泰然开口:“征地建造盐场的好处,你讲的滔滔不绝,唯独征收的偿款你只字不提。”
“我怎么记得按西丘国法,朝廷征地,需按照农耕田和屋房间数来补贴被征收者银子。更有因征地原因,无法转移的牲畜及特殊物品,若发生不可避免的损失,照市价赔偿。”
“另外被征收者最少可以有一个月的安置阶段,用来规整家当,寻找新住处。”
“三天……?简直闻所未闻!”
这话一出,围着的百姓们更加坐不住了。
“什么?还有银子拿?怎么从来没人说过这事啊?”
“好小子!该不会是想自己昧下吧?”农夫怒火中烧,失了智地上前就想揪住官兵的领子。
那些当差的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就此叫骂着,相互推搡开来。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咱们现在首要的应该是解决问题。再这样闹下去,无休无止的,事情更没时候能结束。”宋辞一把少女的声线温软甜糯,纵使竭力提高些许音量,最后亦沉在争吵的人群里,翻腾不出波澜。
萧让尘递给陆行川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站出控场。
“行了!够了够了!我说大家伙儿?”
少年的清朗与意气风发穿透力十足,顿时吸引过周遭百姓们的视线。
氛围逐渐从铺天喧嚣减轻到七成、半数、三成、只言片语……最后仅剩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在这场莫名其妙的静默中尴尬闭嘴。
有时事情就是会这样,突然一静百静,来的很摸不着头脑,但也很果断彻底。
大家缄口后,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最中心,那个卓尔不群的男子身上。
他为亭乡的村民说话,且句句据理力争条条是道,内容是他们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高度,把官兵吓唬的一愣一愣的,于是大家心里便把他归为了自己人,屏息以待他的对策。
然萧让尘却没下一步动作,迟迟停顿了许久。
他无心当什么坊间脊梁、百姓英雄,更没兴趣去逞能显摆。
他只是……为了某个人罢了。
微偏过头,清贵矜傲的狐狸眸落到身旁小人儿的身上。她如晨露花,似月团兔,柔软明媚,又不失那股盲目天真的坚韧勇敢。
而与此同时,宋辞注视着他,她如在场百姓一般,有意无意将自己往后的命运交付于他的手上。
其实她本不至于如此。
她自诩有着现代女性的顽强独立,凡事绝不完全依附旁人……
无奈穿越女,到底是不如人家原住民,又或许被身世眼界所阻碍遮挡,以至于像上面那些什么盐场选址什么下达的文书,还有朝廷律例征地的偿款等等,她一个字也没听说过。
人嘛,自己没涉及过的领域,就要学会谦卑谦虚。
自己处理不好,借他人之手解决并非什么丢人事。换种说法,这也是她能力的另一种体现方式。
宋辞看着他,很小幅度的点点头。
不知情的以为是准许和鼓励,但只有彼此才知道……那对眼瞳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楚楚动人的恳求。
萧让尘很有心机的设计了这一环,看在众人眼里,心下了然。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更不是无缘无故为被强征的百姓们说话。
他是她带来的人。
如果今天硬要卖这个面子的话,他萧让尘只看在宋辞的面子上。
如果今天百姓们非要承情的话,谁也不必承他的情。
因为若没有她站在这里,他便不会来到人群中。
收到她的授意或是请求,萧让尘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官兵头目:“朝廷征地的文书,准许建立官盐场的旨意,每家按田地亩数、房屋间数发放偿款……以上三点缺一不可,一个月后,整个亭乡干干净净让出来,凭由处置。”
“如若不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移让半分。”
他并未气极声高,只清清淡淡的,掷地有声,便将威慑力发散到了。
身后有质疑声微弱的嘟囔出来:“这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啊,最后不还是要咱们搬嘛!”
萧让尘未予置评,平静地等待着官兵的回答。
他是这样想的……首先,他要先确定下来征地事宜的虚实。若为假的,后续自然容易拆穿。若是真的,那也确确实实是件造福一方的好事,决不能搅黄,唯有将被征收者应得的利益拉到最大化,免得他们不懂其中弯绕,平白被谁欺压。
官兵怔了怔:“这……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做不了主啊!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萧让尘大度扬了扬手:“我自不会为难任何人,你刚不还说你是传话的,那便回去给你们家老爷传个话,告诉他,什么时候把这三样带到眼前,让百姓们看得清楚明白,大家搬的也名正言顺,心甘情愿。”
语毕,小喽啰听得脸一皱,暴戾恣睢:“你们这群贱民算什么东西啊?还想跟我们老爷搭话?征你们的地算是抬举你们!还想要钱?”
“我告诉你,三日后,你搬也得搬,不搬?那就我们‘帮’你搬!”
他咬重帮字,阴阳怪气,看似到时候免不了一番拳肉相搏。
萧让尘淡然眨眼,丝毫不为所惧:“我这样做,为了不是亭乡间的几件屋房。我为的是你们家老爷头上的那顶乌纱帽。”
“可懂?”
“既然明文条例颁下来了,为何不敢给人看?偿款亦由朝廷拨放,并非从谁私人口袋里拿,怕的是什么呢?”
“还是说……”萧让尘眸中暗光流动,看了眼宋辞,暗示似得,紧接着又转回来:“还是说为的不是盐场,而是另有缘由?”
此话一出,场上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且说方才大家都压抑着情绪,刻意不发声,那现在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哑口无言。
百姓们不解,官兵们闪烁其词,眼神避躲。
萧让尘冷哼,立刻懂了。
“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
“她。”他指着宋辞的方向:“我带走。”
“这亭乡间的屋房土地,不必征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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