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初晨,涌入鼻腔的气息充斥满冷冽的寒意。
北境别苑的青瓦重檐正随日出,一寸寸被金辉所点亮。
下方院落中有三人鼎立相对,有的双手撑腰站着,有的双臂抱膝蹲在地上,右手食指在下巴处轻轻摩挲,若有所思。
还有的则付诸实践,将手中的砖块反复搭成不同的角度,试图找出一副最完美的构建。
“你刚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烤炉?”萧让尘修长而筋骨分明的手,轻轻按在刚搭建好的三层砖堆上,侧过脸对身旁的宋辞询问道:“像市集上的那种,不行吗?”
宋辞知道萧让尘说的是哪种烤炉。
她来这个朝代也有好一阵子了,尤其每日出入东街,对这里固有的种类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西丘的烹调方式里虽没有“炒”,但在其余蒸煮炙烤的分支下面,还是十分繁复考究的。
细说烘烤,光是烤炉就分土制石制和铁制,市面上常见的食物有熏鸭烤鸡烤羊或是烤饼。
宋辞尝过几次,无法评判出绝对的好吃或难吃,只觉得其中的烟熏味极重。
这种烟熏味对食物而言有利也有弊。
像是烤鸭烤羊等肉类,烟熏气能赋予它们独特的魅力。若选用上等的果木,与肉质的油腻中和增香,彼此相得益彰。
可换成糕饼类甜食,那股子灰味就显得有点破坏美感了,烟熏火燎的,十分突兀,半分也不香甜。
宋辞今日也是突发奇想,由薯条联想到了汉堡,所以心血来潮的要搭一个小烤炉。
曾经在现代时,她有一个非常可爱又好用的奶黄色电烤箱。无论是饼干糕点还是鸡翅肉串,在调味料放得充足的情况下,无需烟熏气的加持,也能烤制出色香味俱佳的小食。
如今到了这,她知道用电烤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首先术业有专攻,她对电烤箱的运作原理掌握的不够细致缜密。其次就算她了解工艺、甚至会做,想来这个朝代也找不到需要的材料。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没有电。
所以最后只能选择放弃,改一种思路,看能否搭建出一座新式的烤炉。
“我想要炉火不直接熏烤食物的,最好有个隔层,上面是食材下面是火。”宋辞尽其所能的向萧让尘描述着:“哦对了,烟要少!哪怕做不到无烟,至少别在食物上串出烟味。”
“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做不到的吧?”
乔摊开手,摇摇头:“去请专业的工匠,没准能做出七八分像……光凭我们,最后!你将得到一个烟囱!”
“我想也是。”宋辞失落地垂下眼眸,一对原本灵动潋滟,光晕流转的大眼睛,顿时失去了神采,小嘴儿也不自主的因沮丧,细微的撅了起来。
萧让尘不忍看她这般,低声安慰道:“先别灰心,且让我试一试。”
“不过,也不必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性子不喜夸大,懂得给自己留退路,没有将话说的太满。
宋辞却真一半假一半的当了真。
依她所想,这位萧公子哪怕再身份不明,但能和恒宁侯家的二公子为伍,还颇受尊敬,八成也是京中某个贵族的后人。
而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能做些什么活计?又会做什么活计呢?
除了诗词骑射,剩下便是攀比玩乐,反正对民间疾苦肯定一窍不通就是了。
于是他敢谦辞,她就敢深信,确实没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底层的炉壁砌四到五块砖就行了,不必太高,我们看着来。”
宋辞敷衍:“恩恩,好好。”
“这个高度差不多了,能容下你放柴火。”萧让尘的长睫随着眨眼,轻柔自若地上下摆动,显得专注又认真:“你不是想要食物和柴火分开吗?那在上面就还需要加一道隔断。”
“隔断不能太厚,会阻热,同样也不能太薄。这样,我去找一找,看府中有无结实耐烧的石板。”
宋辞依旧在言语上附和他,实则心里没什么底:“哦哦,是这样嘛……”
“我同墨风去库房找石板,息竹,你挖点土,和一些泥。”
她听了立马站起来,自告奋勇:“我来我来!和泥交给我!”
萧让尘似是有点诧异,怔住片刻,告诉她:“你尽管提要求就好,不用你亲自动手。”
“不行啊!”她略感惭愧:“今日这一番是我闹出来的,多少也得出点力。”
“和泥轻松!和泥没有什么难度!让我做吧!”
见她坚持,眼中竟还有几丝跃跃欲试的喜色,萧让尘不好继续反驳,无奈叹了口气:“既然你情愿,那我也不拦你。记得不要将泥搅的太稠,太稀也不行,后面是要用它堵在砖块缝隙上的,要挂得住才好。”
宋辞连连点头,直到此刻才对搭炉子一事展现出后知后觉的热情:“我明白!我会好好和的!”
乔见缝插针,拆她的台:“如果没和好呢?”
“哎呀!简单啦!”她俏皮地摊开一只手:“干了加水,稀了加土,总有和的正好的时候!”
乔摸了摸自己大胡子:“噢!怂!但愿你最后不要盖出一间房子!”
两人一个插科打诨揶揄对方,一个不依不饶赌气,看得萧让尘忍俊不禁。
生性冷淡的人,也被这股氛围催得如冬日的暖阳,在寒中散发着温热。
他矮下面子,低声嘱咐她:“让下边儿的人去取双油膀靴吧,别脏了脚。”
然后没及宋辞反应,他转过头径直离去,空留下她在原地惊奇、怔忡……
到底还是他的下属懂眼色,都没等宋辞先开口,息竹便提着两双油膀靴笑盈盈走来:“宋姑娘请将这油靴穿在外侧,免得脏了鞋袜,不好清理。”
她接过,疑惑的顺嘴一问:“为何拿两双啊?”
“这双是我的。”少年依旧笑得绵软和善:“两人一起出力,活计会做的快些。”
宋辞想想也有道理,所以没有假客套的推脱。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她与息竹和乔三人,一个挖土兑水,两个踩踏着将其搅和均匀……嬉嬉闹闹说说笑笑,场面极尽欢欣畅意。
那边,萧让尘带着墨风从库房归来,后者肩上还扛了两块薄厚相宜的石板,远远看见这一幕……
彼时阳光刚好斜斜从屋后钻了出来,毫不吝啬的将光芒笼罩在几人身上。
意气风发的少年,热情起舞的大胡子,青春洋溢的少女,言笑晏晏,欢声笑语,穿着油靴踩着泥巴。
场上氛围一派和乐。
萧让尘停留在原地,久久没有前行,亦没有说话,生怕破坏掉这副绝美的画面。
墨风走着走着,见主子突然止住脚步,他自不敢造次,也扛着石板候在后方。
他年纪同息竹辰云相仿,但性子却随了萧让尘,十足的不苟言笑,冷若冰霜。
扛石板他任劳任怨,即便等在原地也没有任何异言,稳若玄铁,坚如磐石。
只是……
男子面不改色的脸庞正随自家主子的表情变化,一点点从泰然,变得震惊。
因为他看到!一向不喜怒于色的主子,居然!笑了!?
哪怕是他,都得抬起头看看,生怕转眼天上就会下起红雨……
而后,萧让尘在旁停驻几个吐息间,终于想起了正事,带着墨风回到人群中,继续给她搭造烤炉。
当石板一搭在底层的砖块上,继石板后又堆起第二层,宋辞当即眼睛一亮,感慨了一声:“哇!”
且不管这炉子好不好用,至少在她看来,现在已经很有那个意思了。
众所周知现代的电烤箱加热并烤熟食物,靠的是导热管及风扇间相互的作用,在内部封闭空间形成增温。
眼前的炉子看起来虽简单,但深究起来,原理是一样的。
下面生火加热上方,上面空间封闭起来,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她不得不承认,萧让尘确实聪明。
以他个古代人的思维,宋辞无法跟他讲的很直白,更不奢求他能理解电烤箱的原理。
她只是跟他强调了自己的要求:无烟或少烟、不要明火直接炙烤食物、温度要足够高……其余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提议。
萧让尘听了,直接动手做,半点犯错的机会都没有,第一次就能做得像模像样,倒真的令宋辞有些刮目相看了。
“好了,差不多了,拿过来吧。”萧让尘砌完炉壁,对宋辞轻勾了勾手。
她赶紧麻利地从泥巴上下来,同息竹一起将泥铲进盆子里,给他端过去。
由于府里鲜少做这样的工,缺少泥瓦匠的用具,萧让尘一连换了好几个都不怎么称心,索性直接上手。
宋辞蹲在他身旁,双手托腮拄在膝盖上,望着他。
寻常人砌砖和泥,早就显得邋遢又市井。
可他却偏不。
一袭藏蓝色衣袍裹着精壮的身躯,左肩上有银线绣的细叶竹,堪堪蜿蜒到半片后背与前胸处,绣工精巧,针脚细密平整,为他的身形与气度增色添彩。
往下看,袖口被他挽到手肘下方,露出两侧肤色自然,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那条件更为优越勾人的修长双手,被泥巴半包裹。曾几时高不可攀身处云端的神仙,亦多了几分尘世的不羁与洒脱。
他一丝不苟地将每一处砖缝糊严,完毕后再用工具刮的平整,井然有序。
宋辞歪头,感慨道:“本以为京城来的贵公子只会享福,没成想……这种微末的活居然也做的这样好!”
萧让尘没抬眼看她,很专注的弥好一个缝隙,口中自若的答道:“小时候要强,什么都想自己学着做。长大后,因某些形势所迫,日子过得清苦,哪怕不想,也不得不去做。”
“这些只是小事,不足为奇,我会做的还有很多,以后慢慢你就知道了。”
一旁站着的息竹墨风相视一眼,一个张大了嘴巴,一个瞪圆了双眼。
他们主子,最讨厌的便是谈论过去!
现在居然毫无顾忌的,极其顺滑自然的脱口而出了?并且!还跟一个女子谈什么“以后”?
救命啊!见鬼了吧?
不过宋辞并不知晓这些,听萧让尘这么说,误理解为他的家世不好,再或者家道中落。
一时间惭愧提及他的伤心处,又有些心疼。
她也将袖子向上挽了挽,一对玉白细嫩的小手胡乱抓了一把泥,朝着没弥缝的地方糊了过去:“那个,我来帮你吧。”
萧让尘细不可查的停了一下手中动作,无言向着她的方向偏了几分视线,但没直接看她,笑了笑,并没反对。
“哎……其实说实话,我原本真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我还以为这炉子铁定搭不成呢!”
“我开始做足了打算,觉得最好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搭出一个跟东街烤饼摊贩一样的炉子。”
“嗯,就是……”她扭捏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谢谢你啊!”
萧让尘已有的微弱笑意,此刻更盛,饶有兴致回她:“那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啊?”
要谢礼?这宋辞倒是没想过,还以为“谢谢你”只是一句客套话,换来的大多数是一句“无妨”,或“没关系”。
结果他竟追问要怎么答谢他?
宋辞一时有点摸不着边际:“给什么谢礼呢?你又不缺什么……不对,问题是我有什么呢?”
萧让尘忽然轻笑出声。
与她谈话,看她局促慌乱,就像是一只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鹿,迷糊糊地一头撞在他心上。
想必再用冷漠封存的心,也是要被撞出裂痕的……
只闻他低沉悦耳的嗓音,用仅身侧才能捕捉到的声音,对她说道:“那么,就为我烹制一道特殊的菜式吧。”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那种。”
“!!”宋辞心间猛地一颤动,掌上的力道也随之失去了控制,握着一层滑腻腻的泥巴,哧溜一下,脱手飞到了另一边。
两个人的手就那样毫无防备的,叠在了一起。
说坦诚,是心与心的更进一步。说不坦诚,中间还相隔一层不识趣的泥巴。
她在脱手的那一瞬,动作来不及反应,心下一惊暗叫不好。
尴尬地抬眼望去……
那端,直直对上一对狐狸眼眸。
一切都一样,却也不一样。
这次,他是笑着的。
显而易见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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