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哪里经受过这种场面?
四目相视之际,一颗心顿时被撩拨的慌乱无主,连忙将叠在上面的手移开。
她故作镇静地继续填补砖缝,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她开始暗地里安慰起自己:没事的!这没什么!他们只是在搭建烤炉,又不是私下做见不得人的事,有点肢体接触也属正常,何苦思维那么狭隘呢?更何况摸手手是电光石火那一瞬间发生的,很快就移开了,应该不会有人过多注意。
宋辞不断给自己灌输信心,另一边心不在焉地捏着泥巴。
殊不知她眼中的“无可避免”,在别人眼里早已越矩,触及到了底线。
院里几个人以烤炉为中心,呈圆形围绕成一圈。他们的亲睦直直曝露在阳光下,被那股和煦所照耀着,处处尽显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与坦荡。
而屋檐遮挡的阴寒处,一双冷漠刻薄的三白眼,正满是怒色地暗中观望这一切。
老妇是恒宁侯府的下人,也是陆夫人娘家的家生奴。从陆夫人未出阁时跟到入主侯府,近乎小半辈子都侍奉在她左右。
像这种深宅大院的老妇人,最是墨守成规,也最爱搬弄口舌是非。
许多在宋辞眼里的寻常事,放到她们眼中,便成了千不该万不该。
比如闺阁姑娘毫不避嫌的与一众男子共处一堂,还与外男咫尺相对,更别提肢体有所接触!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不过若这女子出身风尘,本就没有名节廉耻可言,那就另当别论了。
再或是被养在别苑的侍妾,因地位卑微从而无名无分……落进外人眼里便也会造成一种,未成婚的姑娘讨好外男的假象。
“哼。”兰嬷嬷从鼻腔里挤出一丝不屑,眼皮一抹搭,暗嗤一句:“没价钱!想也不是什么好货!”
“这种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女人,可得让我家二哥儿离她远些,莫要沾了边甩不掉才好!”
老妇转身离去,从始至终那道注视都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院落的另一边,宋辞的烤炉搭建的差不多了,边缘的砖缝被填补的光滑规整,她累得一屁股坐在身后地面上,用没沾着泥巴的手背上方蹭了蹭发痒的鼻尖,叹道:“终于结束了,累死了!”
“先别高兴的太早,还没完。”萧让尘没有停下手中动作,还在专注地对烤炉进行完善。
片刻后,大工程宣告收尾,烤炉的模样终于了然的呈现在了大家眼前。
此刻的烤炉上下两部分已衔接成一个整体,大致可以理解为,加热区域和烤制食物的区域。
而他看似高悬于天际不染尘杂,实则并非半点不食人间烟火。
很多贴近百姓生活的常识他都懂得,连宋辞忽略掉的上方要留出位置,将热气通导上去,使食物受热均匀,这他都想到了,属实令她刮目相看。
于是她突发奇想:“既然密闭空间都做好了,上面也留出了余地,那可不可以上下生火同时加热呢?”
萧让尘的手当即怔住。
“嗯……讲道理,如果你非想那样,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无奈:“只是从未有人那样做过,感觉会很奇怪。”
“不过。”他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古怪炉子:“连这么奇怪的玩意都搞出来了,再奇怪一点也无关紧要,只要你不把宅子点了,不把房子搞塌了,其余随你高兴吧。”
萧让尘对她,真可谓是纵容到了极致。
说搭烤炉,他金尊玉贵的身子便挽起衣袖搬砖和泥,还任她随意提要求。
虽然对这个炉子好用与否,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总之是运用遍了二十几年来所有的常识,尽可能的在“现实”和“她的理想”中竭力糅合。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她,给她改出了上面也能生火的空间。
于是这么个快要及人高的烤炉,在一众质疑的目光中,正式完工。
经过改动后,外面看起来串联成了一个大整体,底端和顶端都能生火加热,中间是密闭的独立空间,除了开口处,其余尽可能用泥巴弥住缝隙,以防走了热气,最上方则是排烟的烟囱。
“这……是烤炉?”墨风蹙紧那对浓眉。
他质疑的从来不是自家主子的手艺,而是宋辞刁钻古怪的要求和想法。
宋辞抱胸站在烤炉前,上下来来回回打量,很是满意,点头道:“那当然了!”
她没自信说这炉子肯定能用,但至少看上去,每个特质都符合标准,很有烤箱的那个味道。
有些时候呢,建造的工艺和技艺并不需要多么的精巧细密。
所谓的至极至简,就是在原始程度上满足所需要求。例如,上下加热,不通浓烟……只要在中间的区域将食物烤熟,那么它和烤箱的原理就相差无几。
宋辞迫不及待的想要试试她的新伙伴,忙不迭地跑去抱了捧柴火,又到膳房取了简单的食材过来。
她明白凡事都有个相互磨合的过程,尤其是这种凭意念制作出来的玩意。
它尚处在能用和不能用的界限之间,宋辞不敢一上来就信心满满地拿它制作菜式。她怕丢了自己的人,更怕惹得萧让尘沮丧伤心。
起初,她只烤蔬果和面团。少量多次的尝试。
那时围观群众们还蛮好奇的,兴致十足的守在一旁看热闹。
后来当那烤炉里几次三番端出一团团黑焦时,膳房闻风而来的帮厨嘁了一声走掉,墨风和息竹长叹,转身离去……最后就连乔和萧让尘也是无奈相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只有宋辞从始至终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的试验。
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失败了,反而预示着成功!
这个自制的古怪原始烤箱,居然真的可以用!
判断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既然它能烤焦,就证明里面加热的温度是足够的,只是火候和时间掌握的不好。
所以她渐渐开始少量,多次,短时。
果不其然,等缩短时间减小了火力以后,便再也没有焦糊的情况发生,甚至有几次状态恰到好处,可惜拿来试验的面团没有发酵罢了。
坎坎坷坷走出这第一步,累归累,宋辞瘫靠在墙边算计着时辰和火候,等待食物出炉,心里却是高兴的。
她知道往后需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比如原始烤炉不及电烤箱明确的标注温度,甚至连定时都要自己计算,从头到脚都麻烦得很。
可身处这个时代,工业的发展是没有捷径的。她无法奢求科技一步登天,能超前的拥有并享受后世的快乐,哪怕麻烦一点,她也是愿意的。
真正热衷于一件事的人,比起一无所有,哪怕早知前路崎岖,她也会一往无前的向着热爱靠近。
宋辞就是有这么个优点,或许也能算得上是缺点,那就是犟。
但凡认准了的,一门儿心思走到黑,爬也要爬到终点。
小丫头就那么一遍遍的不断尝试,中途偶尔歇一歇,吃点东西,其余得了空便去摆弄她的烤箱。
终于,从耀阳初升一直折腾到日暮,黑夜将近,她终于掌握过四五成纯熟,满怀期待地回到了膳房。
过了用饭的时辰,主子们传过晚饭,若无特殊的备宴吩咐,膳房便会撤了人,只在旁侧边房里留下一人看守。
寻常府里是不允许谁肆意拿取膳房食材的,但见到是宋辞,看守隐约听说过她在府中的地位,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进出。
旁人抬举,宋辞也不能不识好歹。
以前她除了给府中烹制三餐,其余从不踏足膳房。今日也是因为要试验烤炉掌握火候,迫不得已,不过她已经尽力控制减少浪费了。
眼下好不容易到了关键点,能否突破那道微妙,摸清窍门,全都在此一举,她顾不了太多。
老规矩在系统打开录制,然后循着在现代时的方法,和面醒面,排挤掉气孔,反复揉捏成膜……为了增加成功率,宋辞还特意放了酵母帮助其发酵,最后团成扁圆形,上方沾上芝麻。
整个制作过程,包括烤制过程,她不敢有一丝纰漏,专心致志的对待每一个细节。
将那两块面包胚推进炉子里,生火、根据时间不断的增添或减少柴火,将火始终压在恰到好处的程度……
火光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尤显温暖明亮,就连凛冬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宋辞拿着根柴棒搅和膛内跃动的火焰,莫名对从前屡见不鲜的面包胚有所期待。
时辰到了,她心里打着鼓,一点点将封口打开……
用长夹子将里面的食物取出。
映入眼帘的面包绵软蓬松,因火候掌握的稍微有点过头,颜色略显浓重,并非橙黄而是棕黄。不过在宋辞看来,反倒觉得这样更漂亮,光是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
她赶紧将剩下一个取出来,心里长草了似得忙手忙脚扑灭火焰,带着她的面包脚下生风,一路飞奔。
她要去找给她搭炉子的人!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看到这一幕之后会怎么说。
宋辞兔子似得横跨过整个院子,在夜幕之下,光影之间的宅子里穿梭。
转眼来到萧让尘门前,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洋溢着喜气与笑意。
抬起手,刚想叫门……
忽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脸上的笑意凝住,缓缓淡去,举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那一刻,与生俱来的现代思维,与身不由己的礼仪旧俗在相互拉扯。
到底是自由开放?还是守节守矩?
是不受束缚永不动摇的现代魂?还是入乡随俗日渐融为原主的宿命?
从前,宋辞看穿越剧的时候有感而发,坚定的宣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的观念在自保的前提下尽可能端正善良,不管是古代还是未来,是原始封建还是过度放荡,她永远只做自己,不会被任何外界事物所动摇。
像那种骨子里就是现代思维的现代人,怎么可能到了古代,活着活着,就也成了信奉阶级尊卑,信奉逃脱不掉宿命的人呢?
后世努力了千百年,推翻迂腐的阶级压迫,换来的挺直腰杆的人人平等,为何一朝穿越,就又垂头跪了回去呢?
现如今,轮到了自己身上,她好像突然就理解了。
起初,所有人想的都是:我只是演演戏,迎合大众。毕竟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若起异,估计群起攻之,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演着演着,刻意变成了习惯,表层融入了骨子里。
当社会拥有极强的包容性时,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思维,世界由3:2:2:1:1:1构成,那么所有执着和坚持,都有余地,也有意义。
然而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地方,她是百分之一,是千分之一,是万分之一……除了她,所有人都站在另一边。
他们每天都在耳边说,我这样是对的,你这样是错的,对的,错的,对的,错的。
天平极致倾斜,其中一方便会被淹没,无法保持平衡。
所以此刻站在萧让尘的房门前,哪怕她们没有苟且,清清白白。
宋辞也会不由自主的想,孤男寡女夜深人静,若传出去,想来以后就毁了。
她落寞转身。
而在她迈开步子后没过多久,房中人似是察觉到了响动,打开门,望到了她的背影。
那一刻萧让尘是惊喜的,刚想开口,但转念思虑一番,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亦步亦趋地轻轻在她身后跟着,中间始终保持一段适宜的距离。
直到转弯的时候,宋辞在地上看到了影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萧让尘用眼神抚慰她,让她安下心来,别害怕。
宋辞看看旁处,又看看他,端着两个面包的慌张神情很是可爱:“你,你怎么会在这?是方才跟着我出来的?”
萧让尘反问:“方才?”
“就是,我在你门前……”她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他却摇头,刻意更正言辞:“怎么会!这大晚上的,宋姑娘何时来过我门前啊!从未有过!”
“我们是……你在制作烤饼,我睡不着胸口发闷,出来转转,碰巧遇到的,不是吗?”
明明彼此都知道这是在胡说八道,他偏说的义正言辞,一本正经。
宋辞:“我们不该这样,虽然我们是清白的,但夜里孤男寡女独处,总归不好。”
“你也说了,我们是清白的。”萧让尘略提高些声线,不由分说地盖住她的犹豫扭捏。
他那对蛊惑人心的眼眸此刻尽是庄重认真,直直看向她,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既然清白,那就坚持去做自己,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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