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结束,公交车起步,沿着既定轨道开往那个载满祝衡童年回忆的地方。
贺兰道找了个位置坐,无奈腿太长,没法舒展开,只能屈膝踩在前方座椅下的台阶上。
刚坐稳,外面传来金属摩擦的擦擦响。
贺兰道闻声看向窗外。
几辆眼熟的摩托飞车大胆飞到低空,擦着公交车顶,风驰电掣驶过,留下一串串恣意张狂的笑声。
祝衡在离贺兰道最远的角落坐下。
大概是某人一举一动都太过瞩目,祝衡忍不住顺着他目光,下意识看了眼窗外。
外面密布着线路交叉、杂乱无序的空中轨道,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趟公交,上面一个人影都没有,空空荡荡。
没什么特别的,一如多年前他坐在这趟车上,觅得半小时无人打扰的短暂安宁。
祝衡转开脸,轻轻抚摸着车内栏杆。
如今再坐上这辆公交,没了挂碍,他好像无根的浮萍,也不知该要飘向何方。
他触上另一边栏杆,用了点力握住,是一种马上要站起来的姿势。
5分钟的车程,应该坐不了太久。
正要站起,忽然一股惯性袭来,祝衡狠狠往前一掼。
腹部被前方横杆拦住,让他不至于摔倒。
车辆紧急刹车,广播声响彻整个空间:“乘客朋友们,1634路公交即将更换轨道,请您下车稍待,我们的车辆预计将在1分钟后重新启程。”
更换轨道?
车上众人现出惊惑表情。
祝衡没来由想起,刚才买水果时老板称重,用了不同的称量标准;还想起在报刊亭,老板只收蚁鼻钱,包括那张报纸,用的非官方文字,也使人很难辨清。
祝衡向外看了一眼,那尊高耸入云的枯灰色人形计算机静静伫立。
想来,没了秦始皇计算机,就没了副本世界的大一统,历史上著名的“书同文、车同轨”,还有统一的度量衡,也因之没有了实施的可能性。
所以,这个世界看似没有异常,实则内里,早已是一团乱麻。
广播结束后,车内所有人没了动静,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六对视线互相交织在一起,犹豫了一瞬,众人还是按照指示下了车。
清空了乘客,公交车前方两条铁轨轨道,开始缓慢移动。
距离逐渐拉近,最终与公交车底部轮胎相接壤。
换轨并不麻烦,但要是后面路程段段都换,就很折磨人。
众人应广播召唤,重新回到车上。
祝衡缀在队伍尾巴,与走在他前面的贺兰道前后脚上了车。
车辆启步,祝衡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后车门缓缓关闭,外面密密麻麻的城市楼顶种植的粉白花瓣漫天飞扬,顺着车门缝隙,悠悠飘进来几瓣,落在祝衡脚边。
他扫视一圈车内人。
离后门最近不敢找地方坐的陶然、并排靠坐窗边的王昆书谢慎,以及立在他正前方,视线与他短暂交汇、脸上露出同样凝重表情的许文君。
祝衡抬手,揉了揉眉心。
所以……
贺兰道人呢?
贺兰道刚踏上公交,就发现不对劲。
他缓缓移动视线,扫了眼车内。
他清楚地记得,在上车前,他前面是许文君,跟在他后面的,是祝衡。至于陶然他们,已经早早上车,找到位置坐下了。
可是现在,车上却空无一人。
车辆已经起步,再想下车也来不及,贺兰道摸了摸下巴,干脆直接坐下来,脸上一点也不急,瞧他样子,似乎并不打算深究目前处境。
爱干嘛干嘛,大爷现在要睡觉了。
他窝起两只胳膊,脑袋刚挨上车窗,突然一阵剧颤,公车一个急刹车,刹得他身子往上颠了颠,额角直接怼出一块红印。
他大爷。
贺兰道恶狠狠抬眼,目光落在车头,刚酝酿好的怒气在看到前方车祸事故后,霎时烟消云散。
是他之前在水果店门口看到的,差点撞上祝衡的那辆机车。
机车主人下半身被仍在高速旋转的车轮压住,周围和他一起飙车的同伴合力将他起了出来,伴随着嗷嗷叫疼的吟呻,一群人抬着伤员,马不停蹄赶向医院。
忽然有叹息声传入贺兰道耳朵,他回首一看,车上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陌生的乘客。
交谈声隐隐约约递过来,贺兰道听到一个人说:“这已经是今天第16起车祸了吧?都怪这换轨,出行麻烦,还又总是信息延迟,什么时候变轨、什么时候变回来,都没人通知,搞得不知多少人受累。自打始皇帝计算机罢工以来啊,才短短几天,出的车祸事故,比过去几年都多!”
贺兰道听在心里。
他乘坐的公交正在加速,换轨之后,前方道路豁然敞亮,公交慢慢驶离了逼仄的城市,朝着天际边飞去。
一条岔路以1634路公交为原点,自轨道上向右拐出来,通往另一个方向。
贺兰道一边听着乘客喋喋不休的抱怨,一边往那条岔道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车上响起广播提示:“前方到站——福利院。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
广播报站结束。
车上还是不见贺兰道人影。
就在这时,车辆正前方道路忽然有了动静。
祝衡拧起眉,眼睁睁看着一条岔道在他们前方分开,向左边延伸。
他望着那条岔道,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丝怪异。
像有人在暗中窥视。
这若有似无的窥视感,就来自左边那条,空荡荡的岔道。
祝衡拉上衣服,挡住半张脸,想摆脱这种怪异的感觉。
车上杂音多了起来,众人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满满当当挤满了许多陌生乘客。
一个人从祝衡身边经过。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让,那人也顿了一下,祝衡忽然察觉到什么,抬眼与那人对视。
陌生乘客,但又有一面之缘——是水果店前,那个瘸腿男人。
祝衡看一眼他左脚,起身让开,瘸腿男人笑着对他微微点头,坐在了他原本的位置上。
此时公交已开始减速,祝衡来到后门口,他无心在意车上动静,只看着公交外面的景象越来越熟悉,从小长到大的福利院已近在咫尺,一时间,百般滋味渐渐涌上心头。
-
贺兰道立在一栋掩映于绿树丛中的老式建筑门口。
一分钟前,他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按照路边指示,来到了这里。
这就是,祝衡日记里提到的,他长大的福利院。
福利院不接待外客,大门紧锁,铁门已有些生锈,外面藤蔓疯长,绿意盎然中又带一丝阴森。
贺兰道揣手站了一会儿,掉头沿外围栏杆向福利院侧边走去。
他记得在祝衡日记里,有提到在福利院东边,有一处坏掉的铁围栏,可以掰开一条窄缝,身形够瘦的人就可随意进出。
祝衡小时候就常从这里偷溜出去玩。
日记里说他有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去那边,然后在被院长觉察前,及时赶回来。
至于小时候的祝衡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日记里没说。
前方就是那坏掉的围栏,凹进去一个不太明显的缺口。
贺兰道从一墙半人高的玫瑰花丛中穿过,一朵硕大低垂的粉白玫瑰轻触他肩头。
他握住那朵花,轻轻推开,瞬间一股香气袭入鼻端。
似乎有人正在看他。
贺兰道一扭头,与围栏窄缝后面,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对上视线。
小女孩六七岁大,皮肤雪白,乌黑的大眼珠一眨不眨盯着贺兰道。
他愣了一下。
随后蹲下身,冲她笑了笑:“你是这里的小孩?”贺兰道对着她身后的福利院小楼抬了抬下巴。
小女孩点头。
贺兰道抬手拈起一片落在她头顶的花瓣,放在指尖揉搓了一下。
“叫什么名?”他问。
小女孩没说话。
贺兰道挑了下眉,小姑娘年纪不大,戒备心倒重。
也是,能躲在这边,应该也是想偷溜出去玩,他不识相地出现在这里,堵人家路了。
贺兰道撑着膝盖起身,转头要走。
小女孩却开口把他叫住:“你想进来吗?”
贺兰道一愣,摇了摇头:“听说这里有个可以出入的小门,我来看看,不进去。”
小女孩“砰”地关上铁围栏,警惕地看着他:“院长妈妈都不清楚这里,你为什么知道?”
贺兰道失笑,向她解释:“从一个哥哥那里了解到的,他也在你们福利院长大。”
小女孩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我见过他吗?”
眼睛生得真灵,贺兰道心想。
他打了个响指,指尖凭空出现了一张白色纸片,他递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没接,甚至把铁围栏关得更严,脚下还往后挪了一小步。
贺兰道笑了笑:“只是张照片,不用怕。”
一张由他的记忆意识转换成实体的祝衡肖像。
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接过,拿到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照片中的男人。
她觉得有点眼熟,但对应不上院里是否有这么个人。
想了想,小女孩把铁围栏拉开一条窄缝,向他探出小小的、雪白的掌心:“福利院里有堵照片墙,会贴一些从这里走出去的小孩照片,他应该在,你想去看?”
贺兰道往院里瞥了眼,清了清嗓,装不在意地笑道:“不太好吧?”
这小姑娘,有点胆大包天,随随便便就邀请陌生人进来。
“院长妈妈去医院探望老院长了,她不在院里,你可以进。”
贺兰道没再推脱,沿着小女孩的指示往照片墙走。
小女孩却并没有跟上,她对贺兰道摆摆手,老成地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出去玩。”
贺兰道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也冲她挥了挥手。
还真是孩子气。
-
车辆很快到站,祝衡立马从公交车上跳下,熟练找到去福利院的路。
等车上众人反应过来时,车门已经关闭。
陶然忙高喊一声,要公车停下,然而银河公交系统并未理会他的诉求,速度丝毫不减,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行驶。
原先还满满当当的车上,除了陶然一行,此刻又变回了空无一人的状态。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祝衡渐行渐远的背影,待在车里什么也做不了。
车上响起广播:“下一站,战国六国之韩国,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听到报站,众人面面相觑。
这什么情况?
-
祝衡很快到了福利院门口。
大门是从来不开的,所以祝衡想也不想,径直越过这里,直接走向福利院右侧、那隐匿在玫瑰花墙后面,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通道”。
他想知道,那趟本应通向银河系医院的1634路公交,缘何会将他带来福利院。
他隐隐有种奇怪的念头,就好像,这里有什么秘密在等着他一样。
祝衡一靠近那丛玫瑰花墙,就听见一阵窸窣杂音。
花丛微微抖动,他顿步。
一抹红影从花叶下钻出来,像只雪团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偷跑出来的雪团子被祝衡抓了个正着,她顿了一下,抬头,与他大眼瞪小眼。
世界大概静止了一秒钟。
雪团子当先反应过来,一溜烟爬起身,扭头就跑。
祝衡眼疾手快将她捉住,拎起她,凑到她面前问:“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小姑娘在他手里挣扎了下,没挣脱开,只好放弃。
她像泄了气的气球,打不起精神,只嘟囔着嘴解释:“你是福利院长大的,你肯定会跟院长妈妈告状。”
祝衡一愣:“你认识我?”
小姑娘瘪着嘴点头:“我看过你的照片。”
“在哪儿看见的?”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手往福利院里边一指。
祝衡松开小姑娘,顺手替她捋平衣褶:“带我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