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叠文件摊开在桌面上，她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手指落在最后一行纸上，抬头看向战战兢兢站在她面前的人。
“你不适合做学术研究，有没有考虑过转行？”
她语调一贯的平淡，让人听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一八几大个头的男生垂头耷脑站在办公桌前，无措地看看那一叠纸，攥紧了手指，一低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他呜咽了一声，又压住声音，抽噎的声音在胸腔内带出振动感，像打不起火的发动机。
他一哭，徐夏宁额角便一跳，她把厚厚的一沓a4纸压在文件夹下，眼不见为净地摆手道：“你回去自己再想想。”
是想想怎么修改还是想想怎么转行？
男生不敢再问,想礼貌告辞，声音堵在喉管里却只有沉重的闷声，他抽了下鼻子，扭头退出了办公室，当然，没忘了给她再合上门。
他走后，过了几分钟，她又翻开刚刚压住的文件。
【基本语言可处理规则：1陈述句；2避免复杂语态……】
她忍住了想骂人的话，摁下自动圆珠笔，手腕一撇，从第一句话一直划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最后只批注下一句：你活在几百年前？重新定义！
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到2122年，已经实现了高度仿生，顶尖的人工智能具备生物层面的人格意义，它们有着与人无异的身体和自我意识，被视作是走上智人时代的标志。
与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相反的是，本应走在时代前沿的各大高校却在啃着过去的老本，唱起了陈腔滥调，徐夏宁近几年带过的研究生和博士生无一不呈现出一个问题。他们极度缺乏创造力与想象力，习惯于按照旧的模式走，在心里已经认为前人走的路已经完全正确，他们只要按部就班研究下去即可。
这些年她越发感觉孤独，她走在时代前沿，看到了不可言说的风景。回过头去，身边的人要么落到了身后，要么从学术界转投了名利场，而后辈追逐的步伐又堪称原地踏步……
如果他还在。
或许这条路上，会有人能和她并驾齐驱。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像是不合时宜的弹窗，她却怔了好一会神。
须臾，她摘下眼镜，按了按额角。
办公室外，哭着跑出去的男生撞上了抱着一叠文件夹过来的学妹。
女生哎呀一声，问：“学长，你怎么了？”
男生没吭声，大步走了。
楼道里步声渐远，一侧的办公室门开了，有人朝她道：“小刘，这边来。”
她立马转身看过去，客客气气打招呼：“安教授好。”
“给徐主任送文件？”
“对，是研究室里这一周的数据汇总。”
安康年好心提点：“等等再进去吧。”
刘媛压低声音问：“刚刚王复学长是不是哭了？”
“他就是太老实，我昨天才和他说过，论文避开这两天交。”安康年耸肩。
刘媛笑不出来，心里颇有点兔死狐悲。
她今年研三，初入华盛研究所上班，要是顺利，做完这个项目她就能直接升博了。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还没扬帆起航征服星辰大海，踌躇满志就被兜头的冷水盖了满头满脸。
对研究所外的人而言，徐夏宁教授身上有太多光环，她是仿生机器人领域第一人，是人工智能领域革新者，是生物科学领域的教科书……
是一个已经载入史册的人。
知道自己能到徐夏宁教授手下做事的第一天，刘媛激动得一晚没睡，而进研究所的那天，刘媛怕得一晚没睡。
因为近几年出台了高级职称教授必须带教研团队和研究生及博士生的文件，研究院里的研究员手下也被分配了学生。
不同于其他人至多漠视的态度，她的学长学姐们说徐夏宁教授会用高压的工作击垮你的身体，用残忍的言语摧毁你的心理，最后再冷漠地评价一句，“我还是建议你考虑转行吧。”
刘媛恶补了一堆忠告，其中有一条是“千万千万不要在每个月月底和月初的时候给徐教授找麻烦，最最好是不要靠近她”。
“安教授……”刘媛小声问：“徐教授发火是什么样的？”
“发火？”安康年失笑，“这就是你想多了。”
因为他们这实验室女性不多，安康年忍不住对着刘媛多提点几句：“她就是有时候有些话不中听，你们也不用过度解读，她就是字面意思，不是为了打击你们，知道怎么和她相处，她也没那么难搞。”
想起学长说他得到最多的评价是“考虑转行吧”，刘媛默了，所以徐教授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实意建议对方转行？
知道安康年教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她主动向他打听：“我们应该怎么和徐教授相处呀？”
“这个……”安康年掩唇咳一声：“这……我和你们徐教授也不是走得很近，她是有夫之妇，我还是一单身男青年，要保持这个纯洁的革命距离……不过这个方法啊，倒是真有个人能帮上你，你要是碰上了，也能去讨教讨教。”
刘媛竖起耳朵，“是哪位教授吗？”
“霍斯廷，知道吗？”
刘媛瞪大了眼睛。
霍斯廷，这个名字她可太耳熟了。
徐教授创造出华国公布的第一任仿生机器人for17的同年结了婚，而且据说还是闪婚，两个人相亲了一次，就在一起了。
已经成为传奇的大佬婚姻这么草率？网友当即就不干了，可是这个霍斯廷，网友把内外网都扒烂了也没扒出他的真实身份信息。
就算是再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总上过学，有朋友和同学，不至于除了名字，半点信息都没有，因此有人猜测霍斯廷可能是国家秘密部门的工作人员，经历都被隐藏了，否则怎么会一点生平履历都查不出来？
刘媛老实道：“听说过，但没见过。”
安康年语带戏谑，“你从他那学两招，够受益终身了。”
“那安教授你和他熟吗？”
安康年掩唇咳了一声，没好意思说当年徐夏宁要结婚，他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狠狠得罪了霍斯廷，霍斯廷至今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小肚鸡肠，吹枕边风，搞得徐夏宁也不怎么搭理他了。
“我和他就不怎么熟了。”他含糊搪塞道。
“这样啊。”刘媛看了看时间，都快下班了，她赶紧道：“谢谢您，安教授，我得去送文件了。”
她大步走向对面，又郑重其事拨了拨刘海，确保自己看上去干净利落后敲了两下门，
“请进。”
门应声被推开，刘媛绷紧了神经走进去，递上文件：“徐主任，这是s项目这几天的数据，我整理了一下，请您过目。”
徐夏宁食指叩了下桌面，“放这吧。”
刘媛弯腰，将文件端端正正放在她桌上。
见她开始翻阅文件，刘媛捏着衣角道：“老板，我叫刘媛，是……”
徐夏宁抬头看她，眉头蹙了起来：“没有人说过在这里不要叫老板？”
“对，对不起，”刘媛噤若寒蝉，一个九十度大鞠躬赔礼道歉：“我前几天才来，还没了解清楚，对不起徐……徐主任。”
徐夏宁揉着额角问：“你是魏莱的学生？”
“对，魏教授是我的硕士导师。”
徐夏宁微点下颚，语气淡淡：“你们平常在学校是什么作风我不管，到了我的实验室就踏踏实实做实事，拿出成绩来，比说什么漂亮话都有用。”
她说话不喜欢绕圈子，不近人情的话听来多少有些伤人，刘媛却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好的，徐教授，我明白的。”
“数据我会看，有问题的地方我晚上邮件回你，你去忙你的吧。”
“辛苦了徐教授，徐教授再见。”刘媛小心翼翼地退出去给她关上了门。
徐夏宁不知道外面小女生劫后余生的庆幸雀跃，她看了看时间，在心里预估了下离下班还有四十二分钟。
一条短信发了进来，还是特别提醒，叮叮咚咚响了好一会，她划开手机，看到了消息。
16：今天晚上吃糖醋排骨还是糖醋鲤鱼？
没想到是他的消息，徐夏宁诧异回复：你不是要去三天吗？
对方几乎是在她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就秒回了过来。
16：那个洞下不去，今天提前收工了。
对他工作的事情，徐夏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多问，只道：那早点回来。
因这一句话，从郊区回市内的公路上，一辆越野车徒然加速，将身后的车远远甩开，直奔前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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