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光照射着眼球,徐夏宁意识缓慢苏醒,她慢慢睁开眼睛,又用力眨了一下眼,强光消失,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烫了,怎么还没醒?”
她脑子里像是被雷劈过了一样发嗡,不仅感觉意识混乱,脑骨髓都在搅拌,天旋地转,她撑起身,哇一声吐在了地上。
“快快快,拿盆来!”
十来分钟后,她用淡盐水漱口,躺回了床上。
她捏着发涨的额头,不解地问:“这是哪儿?”
“你中暑了,这是校医院。”穿白大褂的人给她擦了擦嘴角,言辞温和。
徐夏宁感觉大脑还在一遍又一遍重启,思考的速度跟不上满腹的疑问,她环顾四周看到了铺着蓝白瓷砖的墙面,贴着锦旗的门口,身边是蓝色的绸缎布隔断,她正对着的墙面上挂着一个显示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三点四十。
“快上课了,你是再休息一会儿还是回教室?”医生背着手俯身问她。
“回教室?”她反问。
医生却以为是陈述句,感慨道:“你们啊,也太努力了,这样吧,我给你开两瓶药和一盒降温敷贴,这个淡盐水你拿去喝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再过来检查。”
这都什么和什么?
她掀开被子,浑浑噩噩地坐起来,低头发现自己腿上的是一条蓝白的裙子,她又往身上看,发现身上是一件同样蓝底白线领的毛衣背心和白衬衫,她脑子里浮出了判断:秋季校服。
可她怎么会穿着秋季校服?
她想不明白,按下疑问,在医生指引下取了药去柜台结账。
柜台摆着一个水晶球,稍一晃动里面的白色泡沫颗粒就四散而落,徐夏宁盯着泡沫球,满脑袋疑问像是在水晶球内翻滚的泡沫,她有一种走在玻璃桥上不着边际的迷惘和虚幻感,记忆好像被掰走一块,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也不知道待会自己要做什么。
付款时,医生道:“报一下你姓名和学号。”
“徐夏宁,徐行的徐,夏天的夏,宁静的宁,学号是……”
“是什么?”医生抬头看她。
那种断片的感觉又来了,徐夏宁又扶住了额头,这种无计可施的状态让她颇觉痛苦,羞愧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高一新生吧,学号很重要的,以后很多地方都要填的,回去要把学号记下来,嗯……还好系统里没有你这同名同姓,扣费十八块,好了,回教室去吧。”
好在对方没有深究,她暂且先松一口气,诚恳道谢后拎着纸袋走出了医务室。
菱形玻璃门将外面的日光切割得七零八落,感应门一开,炽热的阳光朝她大举进攻,徐夏宁抬手一躲,竟觉得阳光无比刺眼。
眼前有五六秒是完全空白的画面,接着场景像刚加载出来的cg建模一般缓缓出现,镂空雕花的走廊石柱,下方是一座铜质雕像,靠着的墙边有着立体标志“播撒阳光守护健康”,落款是“康海实验中学”。
康海实验中学……
怎么会在这……
她脑袋里巨大的震惊又骤然被压下,当她认真回忆时,她想起了最近的事情。
今天上午她一如往常地进班上课,不知道在第几节课,眼前猛然一黑,再醒来便是现在了。
她看看走廊两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感觉又熟悉又陌生,像是许久没有来过了似的,见鬼了。
可能真的是因为中暑的原因,她现在意识还是不太清醒,走路都像在梦里踩棉花一样,乘电梯下楼,走过中央花坛,第二条道的第三栋教学楼,第一个楼梯口上三楼,左拐,501班。
当她站在门口仰头看班牌时,铃声响了,像是翠鸟鸣叫的声音,清脆悦耳,让她短暂的耳目一新。
如果要她形容现在的自己,她认为最恰当的比喻是一台刚刚安装了新插件的老式电脑,延迟又卡顿,连记忆也是断断续续,时不时嗡鸣一声,就像提示系统版本过低插件不可用的弹窗。
她看待周围一切都有一种旁观者的错觉,这儿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羞惭和低幼,似乎自己现在不应该在这儿。
选择在离门口近的一台智显后坐下,她在屏幕右下角按下指纹,屏幕浮现出提示:欢迎你,徐夏宁,本堂课是生物课,老师还有三十秒上线。
她看看周围同学,见大家都拿着笔,她便也点开桌面智能笔记屏幕,拿起了桌面上磁吸的e-pen。
“徐夏宁。”
身后的同学戳了她一下,她精神紧绷地立刻扭过头,看到的是一个青葱的少年,眉毛粗浓,模样清秀,发型也青葱,根根高竖,颇有点葱长出一茬的怒发冲冠。
“安康年?”
她不太确定,总觉得这人说不出的哪里不对劲。
“怎么,看到我在你后面很意外啊?”
“不是,你怎么在……”
一句“你怎么在这”就要脱口而出,她又立马刹住,这是教室,他们是同学,他当然在这,但是,还是觉得有哪儿不对。
安康年撞撞她,挤眉弄眼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和他一块坐了,你俩闹矛盾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徐夏宁看过去,撞进了少年的目光里,他似乎是一直在望着她的方向,支着下巴,眉目湛黑,眼睛像是波光熠熠的湖泊,一见她回头,他眉头一挑,凝重神情变得轻松,又朝她桌上的药抬了抬下巴。
徐夏宁久久没有反应。
她眼前的光景像是被急速压缩又骤然扩大,如同鱼眼和哈哈镜般扭曲变化,她瞳孔紧缩,骤然,耳边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你怎么了?”安康年捶了她一下。
徐夏宁张开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挤出一个笑容,却似哭似笑。
她的不对头连安康年这样神经大条的男孩都感觉出来了,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推她,很没情商地道:“你傻了?”
在线课堂已经开始了,远在北美洲出差的老师和他们隔空对话,没有黑板没有ppt,甚至不用翻开教科书,老师笑呵呵地与学生们聊天式地漫谈,大多数同学都很投入,只除了那么两三个人。
和徐夏宁对视的少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见她没反应,他挠了挠头,接着直接起身,大步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你还烧吗?”没等她回答,少年用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又摸摸自己额头,自言自语道:“还是有点烫啊。”
徐夏宁却好像是那个被烫了一下的人,她肩胛骨收紧,肌肉都紧得发疼,她难以置信地向他伸手,从他的衣角摸到肚子,接着将头凑上去很冒昧地听他的心跳。
她像个确认对方生命迹象的医生,却让原本一心二用的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看戏的吹哨、拍桌和鼓掌声,课堂沸反盈天。
教室内的广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警告声:“高一501班,严重违反课堂秩序,警告一次,重复一遍,高一501班……”
狂沸声立刻戛然而止,大伙面面相觑,接着压着笑声一通狂乐。
被所有人起哄的少年一贯是嬉皮笑脸,厚脸皮的,此时却红成了红虾,弓着腰,从脖子到脸,像烧起来了一样的烫,他手足无措,直到感觉衣服有点点的湿润,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徐夏宁的肩膀,只当她生病难受需要安慰。
徐夏宁发泄了心中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喜交加,接着是更大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欣喜?
在她情绪平静下来后,在她身边坐下的少年才摸不着头脑地问:“徐夏宁,你这是怎么了?”
她自觉丢脸,用一只手臂撑着额角,侧头低声说:“就是突然觉得很多年不见了。”
少年肉眼可见的瞳孔地震,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含义,但面对少女的直球,他也强作镇定地道:“我们上午才见过,这才过了一个小时,你就想我了,我魅力这么大?”
他戏谑的话让徐夏宁有了真实感,她像记忆里一般抬起手,用胳膊肘在他胳膊上一撞,小声道:“少自恋!”
显然和她这样的相处方式才是日常,少年松了一口气,收了收手臂,低声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烧把脑袋烧傻了。”
“我不是发烧,是……”
“是什么?”
“……是中暑。”
他抬头看看外边的秋风扫落叶,疑惑问:“不是吧,这都入秋了,你还中暑了,你们女孩也太脆弱了不是?”
徐夏宁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北边秋天的日头不大,阴云遮掩过来,凉风习习,她也说不明白怎么中暑的,抿了下唇,说:“懒得搭理你。”
“是我把你送医务室去的哎,你说晕就晕,说翻脸就翻脸,都不谢我的吗?”
道谢她说得爽快:“多谢。”
“这还差不多。”
徐夏宁说完话,又盯着他眼睛看,直把他看得搔眉搔眼,侧头直躲。
她还是感觉自己像在一场梦里,心头的不真实感太强烈了,强烈到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到底是不是真实。
屏幕里的教师正将镜头对向一片宽敞的绿地,道:“这儿经常有帕洛斯韦尔德半岛蓝蝶出现,但也得拼拼运气。”
她被这话吸引过去,看了一眼屏幕。
几分钟后,一只蓝蝶会停留在长椅的椅背上——她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这样想着,不一会儿,教室里的大家又发出低低的尖叫声,只见屏幕里一只蝴蝶缓缓飞来,接着不徐不疾地停留在了公园长椅的靠背上。
这画面好像她在梦里见过一样。
“哇哦,真的是蓝蝶啊。”屏幕被双指放大,蓝蝶的细节都被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大得一清二楚。
徐夏宁又扭头看他,少年同她对视着,说:“你看……”
须臾停顿后,仍然是少年先不好意思地转开了头,正要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徐夏宁说:“你过了三八线了。”
少年:“……”
“那怎么办,我没有智显了。”少年唉声叹气。
智显是与课桌一体的智能显示屏,便于身在外地的教师与学生上在线课,同时也是学生无纸化的学习工具,属于公共设施,美中不足是一堂课一位学生只能开一台设备,学生没有固定座位,因此通常会自己找一个固定位置坐,固定一台设备使用,徐夏宁和少年已经是默认坐在一起的同桌。
徐夏宁转了一下电脑屏幕,没有说话,但行动先说了,那就一起用吧。
从三八线收回手的少年得逞地在三八线之间晃晃手臂,大喇喇将胳膊搭在她书桌上。
这一节课,徐夏宁几乎没有听课,她的视线总不自觉地挪移到少年脸上,好像是在看什么神迹一般。
少年一贯厚脸皮都被她盯得针扎似的,一下课就落荒而逃,没敢回视她一眼,手掌抓着篮球,和同学勾肩搭背径直往外走,徐夏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霍诚!”
霍诚脚步都还没来得及收住,闻声立刻回头看她,明明是在躲她,回头看她的时候面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落了一篮子星辰似的。
她呼吸微窒,忘了叫住他是有什么事,瞥见智显,忙找补道:“笔记我回去发给你。”
他莞尔一笑:“不用,我记在这里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少年指了指太阳穴,摆摆手笑着走了。
徐夏宁胸腔内的心脏不住的擂动,好像真的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句话,一个眼神,遮掩的、欲盖弥彰的东西都在牵扯着说不清的蚕丝。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一只手臂大剌剌得杵在了她肩膀上,压得她肩头一斜,徐夏宁心下一松,打开了他的手。
安康年悻悻然缩回手,又不怕死地道:“你喜欢他这事在班上都不是秘密了,我看他也没有拒绝你的意思,你直接把这窗户纸捅破,皆大欢喜,多好。”
不管她怎么说都会落进他预设的陷阱里,徐夏宁没好气道:“和你有关系?”
安康年巴掌一合,情绪振奋:“当然有,我巴不得你赶紧沉迷于情情爱爱,从此放弃学习,我就能立马上位,将你踩在脚下,哈哈哈!”
“你现在回去做一件事还来得及。”
“什么事?”
“做梦!”
安康年气得跳脚:“可恶的女人,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得到的一切都夺走的!”
“神经病。”
如果说霍诚是青春与阳光的代名词,那么青春期的安康年就是中二病的代言人,还是晚期那种,直爽又聒噪。
熟悉的校园环境与熟悉的同学情谊,让头疼和心慌了一下午的徐夏宁终于安心下来,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了。
抱着一本厚厚的《哥德巴赫猜想》漫步在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她感到心灵无比的平静,好像此刻人生画卷才初初打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下的安逸里唯一不足的是隐隐约约的,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像是记忆被剜掉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她仔细思考一下,发现自己记得人生前十五年发生过的几乎所有事情,毫无缺失,那应当是中暑的后遗症,一点点心慌心悸。
将这点不适抛之度外,她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扎得齐整的马尾在空中划出飘逸的弧度,她抬头挺胸,走得干练青春。
这的确是她的十五岁,是她记忆中天之骄子般的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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