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考察队遇难的消息传回实验室后,隔离室的霍先生便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

    刘媛依旧负责着一日三餐,端过来的餐食过几个小时后又原模原样地端回去,她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劝慰几句,回应她的是安静的沉默。

    他待机了。

    星期一的上午,刘媛将转负责人的签字表交给安康年教授签字。徐教授出事之后,似乎很多事情都压在了安康年教授的身上,这些天她路过办公室,门外的指示牌上,徐教授的名字后永远停留在“出差”这两个字上,而安康年教授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开会”。

    上一次她见安康年教授,他乐乐呵呵的,没有丁点儿架子,待她如同亲师兄一般亲切,而这一次她再见安康年教授,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安教授,这是需要签字盖章的表……”她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将签字表递到他的面前。

    安康年接过表,扫了一眼表格信息,在原负责人上看到“徐夏宁”三个字,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抽出一支笔在签字确认一栏中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除了你,你们组还有别的人吗?”

    “啊?”刘媛一愣,对上安康年问询的眼神后反应了过来,回答道:“还有一个师兄他是博三,也是跟着徐教授的。”

    “嗯,他的表我也签过了,除了你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

    刘媛点头:“应当是没有了。”

    “呵,徐夏宁倒是躲了个清闲,把烂摊子都丢给我。”

    说这话的时候安康年是笑着的,刘媛却看不出他眼睛里的笑意,他满面都是疲劳,她张了张嘴,想说“您注意休息”,却又说不出来。

    这些天大家都压抑着悲痛处理着徐教授的后事,交接相关工作,哀恸压抑的氛围始终环绕着所有人。

    在人工智能领域而言,徐教授的离开是一座泰山的垮塌,尽管如今国内智能技术的成就不能全部归结于徐教授一个人的智慧,但她是具有领向性的,她的领导方式也深深地影响着实验室的所有研究员。

    拿到签字盖章的表后,刘媛没有走,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安主任,我是负责给隔离室送餐的,但是最近一个星期里面的人都没有吃饭了。”

    隔离室。

    安康年目光落在一旁压着的驳回意见函上,说:“嗯,知道了。”

    “安教授,那我先走了。”

    “嗯。”

    门合上后,安康年取出了那份函件内的信件,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对于for16申请外出一申请不予批准,请相关负责人加强看管,必要时可进行格式化处理。

    她还真是……都料到了。

    枯坐了一段时间,看不进去其他任何事,索性拿起驳回函,披上研究服,开门往外走去。

    他走到隔离室时,霍斯廷依然坐在他的椅子上,双肩打开,双手摆放于膝上,像一尊以假乱真的雕塑,安康年背着手侧身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明白他是又待机了。

    他是最省心的烈士家属,其他家属早已在研究院内哭过一轮了,而他自听到消息后就进入这样的状态。

    如果是人,那这种状态能被称之为逃避现实,但他不是人,他是人工智能,他的待机仅仅代表着他不接受其他人的控制,是一种出于系统的、逻辑的、理性的行为。

    徐夏宁走之前将结婚戒指交给了安康年,除了感性的“留个念想”外,更重要的是转交管理员权限。

    都说戒指象征着婚姻的枷锁,这样的说法不过是出于道德的伦理心理,她的戒指更如有实质,掌控着对方所有权限。

    安康年拿出戒指,在他的前庭感应系统上晃了晃。

    约莫两三秒后,男人原本无机质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他侧头看过来,却是和安康年大眼瞪小眼。

    安康年若无其事地收回戒指,将驳回函扔在他桌前,说:“我尽力了,但是没办法,上面拒绝了。”

    霍斯廷的目光看向他手上的戒指,说:“还给我。”

    “戒指可以还给你,但芯片要取出来,还有两天,两天后还给你。”

    在安康年信誓旦旦保证下,霍斯廷暂且转开视线,他拿起了那一份函件,目光仅从驳回两个字上扫了一眼,就将纸弃在了一旁,平静道:“你们拦不住我的。”

    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明明白白的威胁,安康年却也不生气。

    的确如他所言,他只要想走,整个实验室都拦不住他,这是徐夏宁给他的最高权限,几年前安康年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几年后他依然不懂。

    “行,这是你的选择,我拦过你了,我尽我的义务了。”安康年将另一个u盘放在桌上,道:“这是我要来的她出事前五个小时的记录视频,也算是……遗物吧。戒指后天给你,我建议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一旦你离开实验室,再见面,我们恐怕就不能再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霍斯廷接过u盘,嗤笑一声,说:“我们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吗?”

    “……”

    安康年心绪极其复杂,每每当霍斯廷给他一种彻彻底底的真实感时,他就要感慨一番人与人之间差距之大。

    他和徐夏宁是在同一条跑道同一起跑线上开跑的,他曾以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只在于谁学得更多一点,可渐渐地,他发现在专业上他也愈发难望其项背了,霍斯廷这样的智能人技术,再用十年他也难以攻克。

    想到徐夏宁说的“人死不能复生,道理他都知道”这样冷清的话,安康年问他:“你有难过的感觉吗?”

    “为什么要难过?”霍斯廷反问他。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回答。

    他的冷漠让安康年哑然,又找回了些专业上的安慰——看来她的设计也并非十全十美。

    机器终究不是人。

    再像人,他也不会有人的喜怒哀乐。

    他千万句话,最后都只有一声轻叹:“再像人也不会是同类……”

    霍斯廷已经读取完了u盘内容,视频记录一直到爆炸那一刻结束,正好听到安康年这一声感慨,霍斯廷弯唇笑着否决他的说法:“我并非人类,但不代表我们不能是同类。她被兵解在电子风暴中,成为粒子,原子,电子,我随她去,我们就成了同类了。”

    安康年还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被他反人类的想法惊得失了声。

    以他的说法,那整个世界都是同类,因为世界都由粒子、原子、电子组成,人变成粒子会死亡,机器变成粒子,亦会“死亡”,消亡的确成了万物殊途同归的归途。

    “我是人工智能,我没有生,也没有死。”

    他没有人类的歇斯底里,也没有机器的冷酷无情,他只是平和的,近乎温和地说:“我是为她而存在,也理应同她消失。”

    安康年沉默片刻,道:“你是数据,理论上来说,你能无限复制……若你不能消失呢?”

    “我就带她回家。”

    安康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要阻止我吗?”霍斯廷反问他。

    这不是反问,更像是人工智能对人的统治的挑衅。

    无爱一身轻,有爱变神经。

    安康年心道,古人诚不欺我。

    他们应该感谢他,除了他安康年,没有人能再理解他们这些神经病了。

    安康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后天是告别仪式,所有家属都能出席。”

    霍斯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领了情。

    徐夏宁还在时,他脸上的神情比常人还多,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而徐夏宁一走,他的面孔上便只剩下了这一副笑容,让人看不透他的喜怒哀乐,难免让人心生几分恐惧。

    安康年毛骨悚然地走了。

    霍斯廷没有再一次待机,他向后倚靠在桌沿边,姿态懈怠懒散,漠然注视着前方,没什么精神似的。

    脑子里回放着刚才u盘里的画面,跟拍的摄像记录下她的同事说:“你那哪算结婚啊,你那叫工作,结婚得生小孩才叫结婚……”

    她是最不喜欢受别人观点左右的人,一旦感觉冒犯立刻会反驳,可她却没有反驳……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吗?他们的婚姻只是她科研工作中的一环,那他之于她,算什么呢?一个实验对象,观察对象,一个作品,一个……替代品。

    他是如此的无足轻重,所以她连一句话都不曾嘱托给他,她这样洒脱地走,将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看做什么呢?

    静静坐在空旷漆白房间的男人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咀嚼着她带给他这一具身体的种种复杂情愫。

    痛苦的、不甘心的、想歇斯底里地摧毁些什么的……

    可他终究只是一台智能机器,逾越的心理迅速被程序纠正,他只是一台机器,他连悲喜都是假的,真正的悲喜藏在无数个日夜被泯没的瞬间。

    他所拥有的,只是连时间都虚假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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