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除了些许小国,主要是四大朝分天下,势均力敌,相互制衡,天灾不断下,便心照不宣的停了战,各自休养生息。
蔺白在凡间供职的朝廷,是大邺。
大邺皇帝脑子清明,知道勤政爱民,百姓相比其他三国,日子好过许多,蔺家又是三朝勋贵,积累下来,家境殷实不可想象。
芜荑一落入他府中,入目皆是雕梁画栋、奇珍异草,硕大的假石造景,曲折回绕的游廊,抬眼望去,是一墙比一墙高的飞檐。
没有突然跨越阶级的俗不可耐与张扬,反倒是内敛沉稳的古朴厚重,光是一层层的院墙,就够让人凝神屏气,规矩端庄。
仿佛泰山压在心上,不得放松片刻。
芜荑转了一圈,不禁啧啧称叹,这凡人享受起来,也是不差那些会法力的。
虽没有他们那些蹊跷玩意儿,但也是用了凡间能有的最好的东西。
就这样,那皇帝还能留着他们家,看来当家主君也是有城府的。
芜荑宫没有这么繁琐,是直来直去的,乍一进入一重套着一重的‘回’字型宅院,芜荑饶有兴味的来来回回的绕了许久。
心中想着来这的目的,所以绕的方向也是直奔主院去的。
离主院还有两道墙的距离,一阵风吹过来,夹杂着苦涩的药味。
芜荑嗅见,抬手掩了下鼻尖,又很快放下,长睫上下眨动,眼里神色不明。
跨过月洞门,越靠近,苦味越重,到了主院门口,反倒没有那么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药草清香。
门洞大开着,正厅一目了然,里面坐着几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女,正在寒暄交谈,芜荑目的不是他们,便径直沿着廊下,去了后面卧房。
想来是老太太睡着,儿孙都不在,所以周遭安安静静的。
芜荑‘吱呀’一声推开门,青铜的朱雀踏玄武熏炉摆在高几上,静心的安神香正袅袅燃着,罩着灰黄帐子的床榻上正睡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敛声走近,立在床榻前,老太太在梦中不安的呓语,时而唤一声“蔺白我儿。”
芜荑听了,心中不是滋味。
那狻猊炉中的香,燃之可听见凡人的心愿祈祷。
她方才在上界,从里面一祈愿中听到了蔺白的名字。
招到手中一看,竟是蔺白母亲的。
蔺白是老来幺子,父亲故去后便与母亲最是亲厚,他母亲也偏疼这个幼子。
母子生离,她本是来给她送几封书信,再给她添些寿数便走的。
眼下她思念至斯,芜荑抬手在虚空中,以灵力安抚,使她逐渐安稳下来。
仔细瞧了瞧卧在端庄锦绣堆的老太太,记得蔺白还在的时候,她头发还是一点花色,现在居然白了这么多。
芜荑坐在床边,伸手,手指拂过老太太的额头鬓角,将碎发拢到一旁,动作轻柔含着怜惜。
老太太许是心中挂着事儿,有灵力帮助也睡得并不沉,芜荑轻轻动作,她便恍惚的睁开眼。
老太太略显浑浊的双眼噙着湿润,朦胧间一人坐在自己床边,潜意识以为是自己幼子归来,心中既高兴又委屈生气,眼泪不停从眼尾滑出落入发际,无力的手握拳垂在芜荑的胳膊上。
边骂道,“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你平日忙于公务不常回家就算了,现在居然一季都不回来看一眼,派人遍寻你不到,连封书信都没有。”
芜荑见此抿着唇,没出声戳破她的幻想,装作是蔺白,垂着头让她拿拳头捶自己撒气。
病人力气并不重,芜荑还是担心她伤着自己身体,握住她的手强制让她停下。
一缕安息术法从芜荑指间进入老太太心脉,待她重又睡着后,将她的手放回被窝里暖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角。
“害你晚年遭受分离之痛,该有的天伦之乐不成,是本君欠你因果,只是蔺白……终究与你家无缘。”
芜荑直起身,把帕子叠好放到老太太枕边,并从袖中拿出一叠细心折好的信纸摞在帕子上。
折痕微张,苍劲有力,笔锋锋利的字迹从缝中露出。
“这是我用双生镜拓下来的,你……留个念想吧。”
芜荑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将手虚放在老太太的额上,想了下措辞,启唇道:“以吾之爱,愿君长乐无极,身体康健,前忧已逝莫追思,后乐已至且珍惜。”
她能给的,也只有如此了。
又坐了会儿,听着老太沉重的呼吸,芜荑细嫩指尖抬到眼前挡了下耀眼的阳光,明明方才来的时候还是阴云密布,湿气沉沉。
她呢喃道:“你看,总会天晴的。”
说罢,敛敛衣袖,起身离开。
沉重木门‘砰’的一声阖上,原本昏沉的卧房随着阳光照射,明亮起来。
床上老太太的胸腔起伏也轻松了些,不再憋闷深重艰难。
离开蔺府深宅,芜荑没有多停留,径直去了黄泉阴司处。
地府终日不见阳光阴气又重,端肃冰冷的极高青铜大门染上斑驳,青绿暗红交织,夹杂着一片缠绕枯藤,抬眼望去一片狼藉。
为防厉鬼出逃,地府门管得严,两幅门扇间严丝合缝,一丝丝光都透不过,厚重门扇上雕着两个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守门差做看守。
芜荑站在门下,仰头见两人正闭眼在呼呼大睡。
睡得还挺好,呼噜震天响。
“……”
芜荑往后退两步,低头寻觅周围满是枯叶的青石板地,目光触及两颗鹅蛋大小的石头,弯腰捡了起来。
不用故意瞄准,随手一掷,带着十分力道的两颗石子直奔二人眉心而去。
“哎呦!”
呼噜停止,二人痛呼出声。
因是悬雕,手足不能动,二人瞪大了灯笼似的眼,眼珠子来回转,气冲冲地寻找是谁。
芜荑望着这俩眼高于顶的东西,拉下脸冷淡出声,“这儿!”
二人闻声,眼珠向下看,果然在一片昏暗灰黑衰败中,见到一抹粉。
芜荑大人!
回想起方才的作为,二人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竟吓得连行礼问安都不曾。
芜荑不跟他们计较,玩忽职守追责之事,且待之后鬼殿奏帖时诘问。
当下只吩咐道,“开门。”
古朴大门应声而开,缝隙不宽,只留一人通过。
随着门被打开,凄厉不甘的哀嚎随阴风自门缝溢出,原本安静的昏暗之地,顿时满是鬼哭狼嚎。
衬着周围阴恻恻的环境,让人不由自主心头一凛,寒毛直竖。
芜荑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只蹙了蹙眉,面色淡然走进去。
甫一进入,芜荑便隐了身形神迹,轻车熟路地去了阎王大殿。
这些年凡间天灾人祸,魂魄来来回回得很快,阎王他们这会儿也是忙的四脚朝天,一片慌乱。
底下正有一新鬼面色恨恨的伸着冤,芜荑不欲打乱他们的节奏,待这一人结束,下一鬼还未提来时,芜荑走到判官身边,伸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书生打扮的判官被肩膀上陡然落下的力道,吓得人一激灵,察觉到芜荑刻意放出来的气息后,脸瞬间白了白。
向上一侧眼,果然心里想的那人正噙着温善笑意看着自己。
芜荑下巴往判官面前的生死簿一点,眼睛随着往她身后一示意,判官心底一紧,捣蒜似的狂点几下头。
见他懂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芜荑不多言转身先走一步。
判官抬起衣袖,擦擦额头的汗珠,心中戚戚。
他就一小判官。
这是他能见的人物吗?!
大脑飞速运转,仔细回想自己办过的公务,没出差错吧?
这般想着,判官站起来,若无其事朝阎王一作揖,朗声道,“殿下,臣家中来报有要事需臣归家一趟,可否告假?”
上座一脸髭髯,心宽体胖的阎王闻言,大手一挥,爽快的准了,下令今日伸冤停一日。
判官得令,谢礼后急忙抄起桌上的生死簿,扶着头上歪掉的乌纱帽就往芜荑离去方向跑。
尚未离开的阎王:“……”
看来是家中真出了要事。
阎王殿死气沉沉,活物不多,仅有的几株树也是半死不活枝叶凋零的。
芜荑不好找无人暗处,索性直接在一方石桌旁布了个结界,判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来时,就见她大摇大摆背身站着。
知道尊神不想别人知道她的存在自有她的理由,也自有方法。
所以只象征性的左右看了看后,目不斜视走到芜荑身后。
芜荑身形不如男人高大宽广,但曼妙纤弱的身姿浸淫着多年威严悲悯,纵使待人温和,但骨子里不显露的疏离冷漠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判官匆匆扫一眼后,手里拿着随意卷着的生死簿,弯腰行礼。
恭敬道:“阎王殿判官请大人安。”
“嗯,起来吧。”声线温和,但带着漫不经心的冷。
芜荑转过身来,猝然看到面前即使免了礼,也还是弓腰低头的男人还有些不适应。
半晌,她心底轻笑,眼底也染上几分。
不过数月,见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的蔺白见多了,再一见其他人还有点不适应。
收回心神,说起正事,芜荑问:“你帮我看一下大邺朝定国公的老母蔺张氏寿数几何?”
蔺?那位仙君的名讳好像就姓蔺。
“是,大人稍等。”来不及多想,判官手忙脚乱地,翻得书页哗哗作响,心越急,越是不得章法。
芜荑见他一手要拿一手要翻的样子,指着身旁的石桌叫他过来,“你在这上面找,方便些。”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判官来忙道着谢,疾步走上前。
不知是不是真的方便许多,不过一会儿,判官一脸激动冲芜荑道:“大人,找到了!”
芜荑脚步不由加快走近,顺着他的手指地方去看。
和批阅奏帖是不同,她一字一句,看的认真。
“咸丰六年隆冬……岂不就是今年?”芜荑心中算了一下后确认道。
判官点头,“是今年,于年底重疾身亡。”
重疾?
回想起蔺张氏躺在床上心有郁结,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
莫不就是此次病重?
芜荑问道:“方才,我医了她的病,为何这簿上并没有变?”
她从未过问过生死簿的事儿,但照理说不应该啊。
神的恩赐祝予是世间最强大的机缘,一朝锦鲤化龙,七世富贵无极也是不难的。
猜到这个人很重要,也猜到她的来意,判官解释道:“大人是关心则乱,这寿数是既定之事,不管多少因缘际会,期间活的多么潇洒舒坦,结果总是不变的。”
原是如此,芜荑了然。
便问道:“即便既定之事,这寿数,可能加?”
“能的。”判官低声回道,“只是一年需一记鞭子来换”。
鞭子自然不是普通鞭子,是挟了天雷,带着倒刺的元神鞭。
一鞭子下去,外皮上,被倒刺拉的血肉模糊,天雷则打在元神上,抽下一年修为来。
可谓是“内外兼修”。
所以这数十万年,四海宇内给别人添寿数的寥寥无几,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芜荑干脆利落道:“那就试试吧,给蔺张氏加二十年,改寿终正寝。”
二十年?这么多?
判官心中一骇,这位仙君何等人物,竟能惹得从不收男仙侍的大人如此相付。
但她态度明确坚定,判官不好多言,忙手中变出笔来,笔走龙蛇改好,把生死簿递到芜荑面前。
“大人请看,改好了。”
芜荑认真读了,确定已经改好,‘嗯’着点点头,判官期期艾艾,都快要哭了,“那……大人。”
这种差事怎么落到他头上?!
苍了天了真是。
其他个仙君真君的,都是一样的地位,谁也不看不起谁,他能毫不含糊的抽。
这可是芜荑大人!!
他怕遭天谴。
芜荑哭笑不得的看着判官面若死灰,生无可恋的样子,主动道,“走吧。”
判官心里苦,哽咽道:“哎。”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