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芜荑宫主殿,芜荑察觉到蔺白的气息在书房一侧,就没出声,径直去了卧房。
心神一凝,瞬间回到自己身体上。
芜荑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光亮一刺,眼尾沁出泪来,她伸手用手背拭了拭,眨巴眨巴眼去掉干涩,才掀了被子起来。
她穿好鞋子,径直去了书房,蔺白听到熟悉脚步声,抬头一瞧,果然是她。
瞧着蔺白一脸沉思,芜荑先出声,问他:“怎么了?”
蔺白唰的站起身,将妖王的奏帖拿给她,芜荑一扫封皮,就知道是个什么事儿了。
她装作不知道,接过来,打开,一目十行的扫了眼,妖王言辞恳切,一气呵成。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也是难为他了。
芜荑拿着奏帖,走到长桌后坐下,蔺白跪坐在她身旁窄边一侧的跪垫上。
芜荑合上奏帖,递给了蔺白,他接过后,见她面色如常,便定了定情绪,问道:“妖族这是……”
芜荑指了指桌前烧茶的小炉,蔺白顺着她的胳膊看过去,反应过来后,立马给她舀了一杯。
芜荑抿口茶,润了润嗓子才道:“无碍,就是吵闹的声音大些。”
蔺白:“会和凡间一样,伤及性命吗?”
他问这个,说实话,芜荑也拿不准。
人心最是难测,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她也不好一口咬定。
芜荑沉吟,纠结了一下措辞:“可能吧。”
历来,□□和反贼的存在,都是伴随着杀戮和血腥,妖族纵然纯真,心都失了,哪里还管得着以前如何。
蔺白垂下眸子,低头整理着桌面上并不杂乱的书本奏帖。
他很想问,始作俑者……是谁啊?可到嘴的话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以他对芜荑的理解,她从不屑于说虚话。她对凡人的生死看淡是真的,对他们的爱也是真的。
芜荑处于这样一个看似矛盾的境地,直觉告诉蔺白,这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若只是几个简单几个仙手握乾坤,翻云覆雨,以芜荑的性子,杀了就是,绝不是这样囿于围牢,左右为难。
而能让她这般的,恐怕……也就只有同她一起降临的另外四神了。
想到这儿,蔺白打住,不再深想。
尊神的事,怎可由他置喙。
他走神走的明显,芜荑用紫檀笔戳了戳他,“你在发什么愣?”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惜。”
蔺白匆忙回神,两手掐着的几本书竖起来,在桌面上‘咚咚’磕了两下,对齐,仔仔细细地顶着桌沿放。
“可惜吗?”芜荑小臂抵着桌边,手里端着笔,“生死一事,你我又能奈何。”
“若说这一遭是不幸,可不是他们就会是别人,总归是要有一些人的,既然天定了是妖族,那就得认。”
“认?”
“不然呢?”芜荑提笔,在妖王送来的奏帖上写着字,写的什么,蔺白看不太清。
“让他们去抗争,道一句不公?”
“和谁争?道什么不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吗?”
芜荑几问下来,蔺白哑口无言。
在旁人眼中,尤其是这九重天之上,他们秉持的,是超脱外物,凡人和妖族被俗欲所累,本就为他们不耻,哪里还理这浑水,凡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们看不上,不管就是,至于会不会情况更糟,那就是因果轮回的另一回事了。
在芜荑眼里,蔺白心肠比其他人要软一些,考虑的也更多,他不说话,芜荑就当他是看不得她的说辞,又生气了。
她反问道:“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说的爱这万千生灵,和眼下所说的很矛盾,觉得我说的比唱的好听?”
蔺白承认:“是有一点。”
芜荑停下手中的笔,外头瞥了他一眼,蓦地笑了,笑他还真是直言不讳。
收起笑,芜荑颇有兴趣的问他:“那依你看,妖王和反贼,我该帮谁?”
“自是妖王。”不待芜荑问原因,蔺白继续说道:“反贼挑唆煽动,致使社稷族内不稳,民众深受其乱,难道还要助长吗?”
芜荑:“这世上没有无端的恶,不过各自立场不同,妖族和凡间此祸都是人心中的欲望被放到最大,在你看来,反贼该死,可你并不了解妖族,你怎知反贼不是受苛政暴虐迫害,恰好有了外力,这才鼓足了勇气反抗。”
蔺白看着她似能看透一切的清澈无比眼睛,良久低下头去。
蔺家一向是保皇党,对地方上自拥成兵的反贼自然深恶痛疾。他不是不知朝堂深处根脉的腐朽,可保皇一派总是幻想着也许第二天一早,他们的帝王就能够幡然醒悟。
所幸,这一任皇帝,隐有明君之相,他的祖父临西去之前,浑浊苍老的疲惫眼眸里含着不甘和希冀,皱如树皮的手紧紧拉着他的,竭力从胸腔中挤出声音来。
“蔺家的荣华是朝廷给的,朝廷可不仁,蔺家不能不忠不义,必得时时劝谏,忠于职守,你,听清楚了吗?”
蔺家不尽然是愚忠,能百年屹立不倒自有他的道理,但也称不上是一心为民的清白父母官。
反贼有苦衷,可在他们朝臣眼里,也不能是他们造反的理由,这是谋逆。
一直视而不见的纱幔被揭开,又一层纱幔下,是不是百姓的血肉,他不敢想。
芜荑放下手中的笔,伸过手去,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带着一层薄茧,有些粗粝,摩挲起来,会磨的她手掌发痒。
蔺白抬头,手上不自觉反握住,收紧。
她声音清柔:“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从来没教会你什么,今天就教你一条吧。”
蔺白嗓音沙哑:“大人请讲。”
“一个称职的神仙呢。”芜荑捏了捏他的指尖指腹,“最最重要的一条,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可以不去帮,但你不能有偏向性,不论你放弃的那部分人对错与否,这样对他们来说都不公平,不是吗?”
“是。”蔺白听清楚,点头。
“就像现在。”芜荑回到最开始的,妖族的这个问题上来。
“或许反贼的确有错,但这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要知道,你需要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这就够了。你可以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死,但不能只对其中一部分人出手,明白了吗?”
蔺白抿唇,后开口不解问:“那若是此事解决了,妖族又恢复秩序,那这双方,该如何自处?”
出口的话、做过的事,是永远收不回来的,后果已成,他们清醒后怎么面对?
芜荑摇头,不予言语。
因为她也不知道。
所有关乎人心的事,都是未知的,她只能尽最大努力地把控,但这太难了,需要步步算计。
芜荑抽回被握住的手,拿起毛笔,语气轻快,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帮我磨墨吧。”
“好。”
蔺白尚沾着芜荑暖香的指尖拿起墨锭,稍稍用力抵着砚,一圈圈的转着,看着浓稠了,就拿小匙加些水。
芜荑边写边道:“磨完墨之后,你去让归云唤仙鹤来。”
知道是要给妖王单独送奏帖去,蔺白有些不放心仙鹤:“要不要让我去跑一趟?”
芜荑:“不用,芜荑宫的仙鹤,没人有胆子动。”
她语气自信有力,蔺白放下心来。
等磨好墨,蔺白将挽到手肘的袖子放下来,整理好仪表,阔步而出。
归云一直站在门口,等候着里面的吩咐,蔺白一出来,她正好转过身来,两人面对着。
蔺白客气道:“劳烦姑姑召一下仙鹤,大人一会儿要送东西。
归云:“东西多么,一只够吗?”
“一只够了,姑姑记得挑只机灵的来。”
他话说得正经,归云轻笑道:“仙君放心,大人养的鹤个个精得很,没有蠢的。”
蔺白赧然,“劳烦姑姑了。”
归云走后,蔺白折回书房,芜荑已经写完了奏帖,微微俯下身子,对着奏帖轻轻吹气,好让它干的快一些。
蔺白看过去,奏帖上空白的几折,密密麻麻都是字,末尾,连盖小印的地方都没有。
芜荑从头看了遍自己写的,确认无误后,阖起来又加了道诀印。
妖族内,只有妖王能解的开。
伸手递给蔺白:“送去吧。”
蔺白接过后,芜荑往后背一靠,背上稍微卸了力放松下来,仰起脸,华丽精致的房梁落入眼中。
主殿原本是要做承尘的,她觉着单调,就拒绝了没做。
祚息嫌弃这样光秃秃的更不好看,亲手雕刻还涂了彩,最后齐齐整整的,他才满意了。
想起祚息累成狗的模样,芜荑双手环抱在胸前,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这样一想,那些日子像在昨天一样,没想到数十万年过去了,一件件的,还历历在目。
到了天刚擦黑,归云已经给两人收拾好要带着东西,蔺白现在还拿不了,她便交给了芜荑。
这样的阵仗,芜荑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怎么整的要出远门一样。
归云不赞同的看着她,“大人这话可差,就算只一两个时辰,那也是正儿八经出门的,怎么能不好好准备。”
芜荑说不过她,拉着蔺白在众仙娥的注视下出了门。
忽然,归云后腰上被什么东西戳了两下,她回头一看,又是上次那个讨问芜荑蔺白关系的小仙娥,叫兰文的。
兰文呲着两个小虎牙,咧着嘴冲她嘿嘿一笑,一脸的讨好和好奇,小声问:“姑姑为什么这么积极呀?”
以前大人也出去玩,都没见她这么积极过。
归云眼向后一瞥她,“你也想知道?”
兰文狂点头,眼里迸发着不可名状的光,满是激动:“嗯嗯!”
归云左右看了看,兰文以为她是要等周围人都走了以后再告诉自己。
小秘密嘛,她懂。
倏地,兰文有些婴儿肥的腮上一痛,她捂着脸,可怜兮兮地冲手还未收回的归云嗔怪:“好疼的姑姑!”
归云:“不疼你不长记性,天天什么事都好奇,小心哪天你的小命丢在这毛病上面。”
“怎么会。”兰文满不在乎,噘着嘴嘟囔:“我又不是什么都好奇,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
见状,归云也拿她没办法。
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她的女儿了。
她以前在凡间,是个商贾之女,因为父亲贪恋权势,企图从商向上跨越,将她许给了当地通判做第五任填房。可惜她那丈夫是个小人做派,被她父亲缠得不耐烦了,直接一脚踢开,让她母家满门下了狱,更是为了讨好上司,将她推了出去饱受欺辱。
为了不让她自缢,还把日夜她看管起来,几番事后,便有了那个父不详的女儿。
尽管那个尚在腹中不知男女的孩子带给她的是更无尽的深渊,但却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百般纠结之下便打定主意留下它。
为了逃走,她赌上两条命,假意喝掉堕胎药,奋力摔了碗,用碎瓷片划花了脸。可能是天可怜见,那小人未取她性命,竟真叫她逃了那个吃人的魔窟。
她与女儿十五年间相依为命,那个孩子也如兰文这般调皮娇俏,从不让她伤心,变着法的哄她开心。
哪知她那丈夫竟在女儿及笄那晚,将人强行带走,她苦求无门,第二日一早,见到的就是家门口的尸首。
女儿经历过什么,一目了然。
没想到,她们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居然也能被找到。
她不甘心、愤怒、憎恨,自缢后成了厉鬼,受孟婆收留,得以等在桥头报仇。
原本灭其他魂魄,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幸得芜荑大人垂怜,以三百年修为将她换出,留在身边侍奉,直到如今。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归云既想亲近,又理智上告诉自己,兰文不是谁的替身,不该承受这些。
归云从未刻意寻找过自己女儿。
乖巧懂事的小姑娘这辈子这样苦,下辈子一定会投在一个好人家,不该再被她以私心拖累。
兰文不解看着面前端庄的姑姑眼里都是泪,以为自己太过分了,抬手给她拭去,“姑姑别伤心生气,我不问就是了。”
归云慌忙自己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安慰她:“不是你,是风太大了,吹的眼睛疼。”
这借口太劣质,兰文虽不懂她的原因,但装作听不出来,懵懂‘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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