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是芜荑给妖王的期限。
第三日,妖王终于将自己从寝宫里放了出来,下着大雪还固执地站在门外等的姬簌早已经冻得虚弱,被跂崇和朝远给抬了回去。
门关了三天,跂崇就在外面不眠不休等了三天,门开的一瞬,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幻觉了,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一皱眉,眼前人还在,这才发现,妖王是真的出来了。
跂崇快步上前,查看了姬白发现他只是有些狼狈憔悴以外,没其他问题,这才放下心来道:“世子站了两天,被我硬背回去了,现下昏睡着,王上不必担心。”
姬白浑浑噩噩点头,弓腰塌背少了以前的霸气威武,“替我沐浴更衣吧,我要去见芜荑大人。”
他的声音宛若粗粝砂砾磨在石上,干涩沙哑,带着无奈、绝望、愧疚和失意。
“欸。”跂崇不敢言,忙不迭地挥手让小侍从准备去了。
姬白返回寝殿,抬腿迈过门槛时没站好,一个踉跄就往前面扑,跂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这才免了他在众人面前出丑。
跂崇扶着姬白边回过头,示意其他人退下。
其他人走后,姬白再也站不住,双腿无力就要往下跪,跂崇拉不住,只能让他坐在门槛上。
他抑住心急,“王上这是怎么了?”
熟料,一向顶天立地,健壮洒脱的妖王竟捂脸痛哭起来,情绪悲恸让跂崇跟着红了眼眶,只能不停地问:“怎么了这是?”
妖王不答,一边大哭一边颤着声音,嘶哑道:“我的簌儿,我的簌儿……”
外面有人守着,无人进来,等妖王平复完,双手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语气决绝孤注一掷:“走吧,去沐浴更衣。”
直接在汤池宫整理完,妖王去了无穹顶。
无穹顶之上,芜荑捻着一颗棋子在指尖把玩,边思索着下在哪儿,她罕见的拖拖拉拉沉思许久,蔺白坐在她对面,也不着急催促,安安静静的等着。
像是早就料到妖王这个时间来,芜荑头也没抬,只一挥袖,宫门应声而开。
蔺白寻声望去,门外翻腾洁白云海一览无余,不消片刻,一个黑色高大身影自云中而来。
来人他只见过一面,却也认出,是妖王。
结界没阻拦,妖王得以顺利进入。
他走近后,蔺白丢下手里的棋子起身,让出座位来行礼,妖王并不倨傲,给芜荑行完礼后,又给他客气还了个半礼。
“坐罢。”芜荑将棋盘原模原样收起,准备待他走后继续。
“欸。”妖王拘束着坐下,两手不自觉交握在一起。
似是知道他会选择什么,芜荑先一步淡声道:“可真想好了?一旦你说出口,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姬白喉头瞬间像是堵了一口不上不下的酸涩果子,酸闷钝痛,他挣扎出声:“嗯,想好了。”
芜荑抿唇湿了湿嘴唇,“坦白说,你有进退两难之境地,我亦有,今日你能不计我未收姬簌之事,而帮我至此,我很感激。”
话音未落,芜荑倏地起身,站直后对着妖王利落地施了个大礼。
妖王躲闪不及,仓皇站起来扶着她:“大人言重了,姬白实在承受不起。”
其实芜荑不喜欢仰头看人,她一般会与他人拉开一定距离,视线稍微上抬或是那人弯腰躬身。
此时,芜荑仰起头,态度诚恳而尊敬,目光如炬而坚定:“妖王之信任,我铭感五内,今日是我芜荑欠了你的,以后若有机会,定当相报!”
姬白被她语气和气势震撼,方才拉住她的手怔怔松开。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一定很严重,而且没有多少人知道。
说实话,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能对凡间束手旁观,就能对妖族如此,姬白现在就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帮帮凡间。
焉知他人之今日,不是你我等之将来。
或许,也是因果报应。
送走了姬白,蔺白从身后单手环拥,虚拢在芜荑腰后,芜荑后退一步,靠在他身上,长长舒一口气,继而站的笔直,姿态端庄优雅。
她眨眨眼,语气轻松,方才的严肃郑重一扫而光,“走吧,继续去下棋。”
两人后几个月安安稳稳地在无穹顶过着日子,修修仙骨,聊聊天,芜荑还会隔三差五的半夜去趟魔界。
没有任何人打扰,除了天道。
它三天两头的过来问,问芜荑什么时候给蔺白吃碧波丹。芜荑或是漫不经心或是故作生气来搪塞它,经常惹得它气冲冲地走。
遐南君回到自己仙府,并且顺道来了趟无穹顶看芜荑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他来的时候,芜荑正在教蔺白练剑。
蔺白自幼读书同时修习武义,最趁手的兵器就是剑,芜荑闲来无事翻库房时找到一把,就直接给了他。
蔺白如今能运用的灵力多了些,他舞剑时便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剑是剑,他是他。
没有法力时,练剑的上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现在有了法力,达到人剑灵力合一更是基本要求,蔺白自知不足,就央了芜荑教他。
芜荑接过蔺白递过来的帕子,把手里的剑给他,擦了擦汗,走到遐南君身边后,撩了裙摆坐下。
蔺白放下两把剑,整理好仪表,过来给两人重新煮茶。
芜荑放下手里的帕子,“她那里无事了?”
遐南君道:“差不多,魏家班准备趁势在京城扎根,我用捏的假身份护着他们,一时间的安稳太平不用愁。”
他眉头拧了一点,说话的时候总是微微咧嘴,吸一口凉气,习惯拿在手上的折扇也不在,身体僵硬发直。
旁人看不出什么,但他一点细微变化恐怕都逃不过芜荑的眼。
芜荑稍向后仰,看向他僵直的后背,“去过思悟崖了?”
蔺白闻言动作顿了顿,掀眼皮瞥了一眼。
那就是芜荑会自去领罚的地方么?
芜荑看出来,遐南君也不遮掩了,点点头,拧紧眉,慢吞吞小心侧靠在旁边小几上,不停吸着凉气。
他一字一句就要‘嘶’一声道:“现在修为珍贵,可得省着点用,反正我皮糙肉厚的,天雷打一顿没事儿,顶多疼几天。”
思悟崖,九重天犯了错的都去那里领罚。
他们五人在那儿单独找了一块地方,有了私心或者偏心,便自行根据轻重触发天雷或是削减修为福泽一方,还商量后遮了块结界,免得被人看到。
蓄意捏造假身份,还偏帮一众人,遐南君一回来就自去领罚,罚完就来了她这儿。
芜荑心中复杂,拿起蔺白放在一旁的扇子,打开后胳膊伸到他背后,轻轻扇着。
被天雷打过后背会火辣辣的疼,这样扇着,会凉爽一些。
“你说你这何必呢?”
“嗐。”遐南君满不在乎,“咱们不就得分得清前后轻重么。”
他垂下眼眸,看着澄亮的茶水:“青雉是我为数不多在乎的人了,她好也罢不好也罢,我怎么都得护住她。”
芜荑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遐南君打断她,“这么些年,我顾不上或者不在的时候,都是你帮衬着她再去领罚,你不说,但我知道。”
芜荑嘴上嫌弃青雉笨,却不曾因为这薄待她半分。
他很是感激。
芜荑撇撇嘴:“就你知道的多。”
遐南君嘿嘿笑了两声,不小心扯到了后背,疼地龇牙咧嘴直吸气。
见状,芜荑手上劲儿使大了些,呼呼地扇着风,“小心小心。”
等这一阵火热疼痛轻了些,遐南君尝试动了动,然后摆摆手:“没事儿,这点疼算什么。”
“嗯,是不算。”芜荑上下扫了他一眼,讽他:“有本事你起来跳跳我看看。”
遐南君偃旗息鼓,恹恹道:“那……确实不太能。”
他都这样了,芜荑不好再逗他,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放到他手边:“喝吧,去去火。”
蔺白则给她舀了第二杯,递给她,芜荑接过来时,笑道:“谢谢。”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看的遐南君翻个白眼偏过脸去,轻‘啧’一声。
遐南君就是顺路来看看芜荑,身上有伤着急回仙府上药,就没多待,喝完这杯茶就准备走了。
他放下茶盏,一手悄悄扶着腰,一手撑着小几借力站起来,一步一挪的往外蹭着。
现在还好,没有旁人,他还能这么不遮掩走两步,等出去了,就得生忍着,脸上还得挂着笑,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来笑话。
人嘛,活着就是为了一个体面。
送走了遐南君,芜荑蔺白转身朝里走,准备关上大门,蔺白拨上门闩,芜荑在他身后等着他。
蔺白记着遐南君的伤,便问道:“遐南大人的伤,严重么?”
芜荑摇摇头:“不严重。”
“看着唬人,就是疼的厉害,养上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他身体好,不碍事。”
天雷本就是以示惩戒,严重了也无用,总归劈不死,就只能再疼上下功夫了。
“那思悟崖……”蔺白抿唇,心中愧疚难当,“大人是不是因为我也会去?”
之前有一回,她也是背上有伤回来的,那时她什么都没说,是不是也是去了思悟崖?
芜荑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然后无所谓笑笑,不忘奚落遐南君:“我去就是散些修为,才不会像遐南君那样笨,生生扛着挨打。”
蔺白看着她娇媚的脸,她笑起来很好看,疏离尽散,他心里却无端的烦闷气恼。
因为她笑得很假,眼底一点都没有,是为了安慰人才下意识笑出来的。
其实不只是散修为,对吗?
这句话蔺白没问出来,不戳穿她的掩饰。
她又要顾忌各个地方,偏心的地方何止二三,若是只靠散修为,就是千万年都不够她的。
芜荑向来权衡,若是为了他蔺白这一点相比起来微不足道小事也散修为,于她而言那真是太不值当了。
蔺白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芜荑总是喜欢或坐或躺,除了喝茶就是看书,要么就是焚香钓鱼。举止坐卧动作间,慵懒而不慌不忙,不是她的天性,是她这样才会舒服一些。
蔺白的心像是扎了千万根针,细细密密的疼,他的额上沁出细小汗珠,风一吹,瞬间风干带走热度,自脊背向上一阵凉寒,汗毛不由竖起。
原来那明媚婉柔的笑啊,尽数藏着绵延的痛和偶尔的失。
那次她躺了好几天才下床,那是为了他做了什么?
不是蔺白脸面大,觉得芜荑什么异常都是为了他。
而是他足够了解她。
若是为了众生子民,她在偏帮一些苦难后,只会选择用修为来福泽其他,这才叫不偏不倚,这才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平等视之。
她不会选择用自身血肉,来惩罚自己而错失有利子民的机会。
只有在他的事上,这不叫偏心,这叫私心,不配消耗有限的修为,只会惩罚自己,以鲜血疼痛相替。
他蜷起手,芜荑为他修剪干净的指甲刺到带着薄茧的皮肉,指甲不长,戳不出血痕,只是钝钝的疼,留下深深的月牙。
芜荑遽然瞥见了,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展开,与他十指相扣。
她的声音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不要胡乱多想,这样敏感细腻的你,不是你。”
“不是我吗?”蔺白怔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诚然,所思所想与以前有所不同,他以为是处境不同,心境不同所致。蔺白又想,也是,心境不同,人也确实不是原来的他了。
芜荑另一只空闲的手抬起,抚着他的眉眼,眼睛认真的看着他,蔺白一低头,就能看到她阳光下偏棕的眸色。
那样的缱绻。
她启唇喃喃道:“你的眉眼又艳丽许多,不那么锋利冷峻了。”
蔺白喉结滚动,溢出一声‘嗯’。
他每天对镜绾发,也能够看的出来,是又变了,是与他原来的沉冷深邃截然不同的相貌。
他问:“这正常吗?”
“嗯。”芜荑放下手,点点头:“仙人之姿,怎是凡相可以比拟的,仙身渐成,相貌自是会变的。”
她总是这样说,蔺白一向信任她,从不怀疑,但在这一事上,蔺白心里有些直觉。
不是的,不是她说的那样。
蔺白压下心中异样,斩钉截铁告诉自己,对,就是她说的那样,没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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