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湖边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瑶琢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离,弯下腰,目光与她平视。
他认真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道:“你这样借身修骨是有悖人伦,你将会意念不存,再无往生的。”
哪怕是换一个人来做也好啊,总好过她这样来背负。
和他无奈不同,芜荑毫不在意轻推开,往后躺会躺椅上,看着天边的云,感受着脸侧的风,阳光那样的耀眼,她不得不眯起眼来。
她问道:“往生?便是不修,难道我就有往生了吗?”
瑶琢不答。
形神俱灭这个词,太大了,大到足以覆盖住很多人,这里面就包括她,一旦到了殒命的地步,便不只是命,还有神。
就算是她不修,也只是换了一条路走,但结果也是一样的形神俱灭,再无往生。
“曾经,我总觉得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下去很是无趣,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赋予了那样长的时光。后来我才觉着,再有多长的日子我都不知足,哪怕是整天晒晒太阳,我也觉得很好很好。”
“可现在,你瞧,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太平盛世这样被作贱,让我如何做那旁观者啊。”
瑶琢摸了摸她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一如她的那颗心,也是炽热的。
他的声音低且柔:“我知道大人有非做不可的事。”
芜荑扭头,睁眼看向他,“你会恨我吗?”
“不会。”瑶琢轻轻摇头,依旧是那副光风霁月、和煦温柔的模样。
“我本就是大人的心头血肉促就,大人予我世上最美好的祝愿,将世上所有明亮品行都赋予我,仁德、宽厚、明辨、悲悯……”
“于我而言,大人是亦师亦友、亦是家人的存在。”
“可以说,若是没有大人,便没有如今瑶琢。所以,大人想要做什么,瑶琢都是支持的。”
看着瑶琢真诚专注的眼睛,芜荑突然有些后悔,若是曾经没有将这些世人所以为是美好的品性赋予他,他现在,会不会拒绝她的选择?
逃跑也好,拒绝出来也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坚定地站在这里,还对着她说谢谢。
她不自禁站起身,后退一步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双手在身前举至额高,弯腰诚恳道谢:“芜荑谢过……”
“大人言重了。”她话未说完,瑶琢急忙上前,抬着她的手肘,扶她起来。
“大人如此,便是折煞瑶琢了。”
这是高贵的尊神,是一向骄傲、厌恶于抬眼看人的芜荑,她合该高高在上,而不是朝他这个器灵低头。
他动作强硬,芜荑拗不过他,站直,双手呈十字紧紧交握,低头,举贴到眉心,做了一个简单的谢礼。
放下手再抬眼时,她已眼眶通红。
愧疚又感激,百感交集。
瑶琢笑笑,眼睛同样湿润,用衣袖轻拭着她眼下的泪,声音微微颤抖发紧,带着不可察的哽咽:“只是盼着,能有与大人再次相见的那一日,嗯?”
芜荑飞快点着头,带着哭腔闷声道:“嗯嗯。”
说罢,她向前,抱住他,眼泪彻底憋不住,“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大人。”瑶琢轻轻回抱,手在她的身后,克制地虚拢着。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片刻,湖面上湿润微风吹过,吹拂起两人的衣角,在空中想贴、纠缠。
瑶琢轻拍她的背,提醒她:“不能再陪大人了,我须得走了。”
芜荑沙哑着喉咙,脸还埋在他的身前:“嗯。”
知道两人必须分开了,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这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两人有数十万年的默契与陪伴,在这漫无边际的尊神一生中,他占据了相当一部分。
瑶琢握着她的胳膊,将二人分离,看着眼前明艳的尊神,想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手却在她的胳膊上克制收紧,最后沉重垂下,眼眸里是隐忍却又克制不住的爱意与温柔。
这是尊神,哪怕最后一刻,他也不想用手触碰玷污她的高洁。
偷偷放在库房里的那个箱子,已经是他的心意所能做出得最露骨。
他深知,这样皎洁的明月,从来不会属于他。
瑶琢不舍的、最后一遍用眼睛描摹她的眉眼:“那……我便走了。”
说罢,他慢慢松开握着她胳膊的手,两人对视间,他后退一步,笑了一下,在芜荑眼前,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到她的眉心,再也消失不见。
芜荑愣愣地、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风,双眼不自觉瞪大,震惊而又不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夺眶而出,身体一颤一颤地抽噎。
手颤抖着抚上眉心,那里不再平静,一跳一跳的,是她曾经为了帮助瑶琢化灵所赠出去的、护心用的心头血肉。
指尖熟悉的跳动,让芜荑再也忍不住,紧紧捂住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这是她失去的第一位挚友、家人。
一阵风吹过,芜荑止住痛哭,松开手,擦掉眼泪,坐回到躺椅上,除了眼眶和脸颊因为哭过泛红,她情绪平静的仿佛刚才不是她。
天道啧啧称奇她变脸的速度:“他消失了?”
连个名字都没有,仿佛不配被它说出一样。
芜荑心中冷嗤,面上一片平静,她闭上眼:“嗯,消失了。”明明是知道的事情,非要再问出口来。
天道像是很高兴,语气隐隐激动:“那你现在,是不是胜算更大了?”
其实这话问不问都一样,护心血肉是它曾经赋予他们的最后一道护身,毕竟当时混沌不堪,孕育一个尊神出来不容易,必须要好好护着。
这血肉回来,相当于给她穿上一层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盔甲,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以挥发全力。
正在天道暗暗高兴时,芜荑的一句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她说:“我不想要帮你了,不帮你杀他们四个了。”
“什么?!”天道震怒,晴空万里瞬间阴沉下来,远方云层中带着闪光。
“胡说!你要是不干了,这四海苍生怎么办?!任由四神搅得这世间天翻地覆吗?!”
当初同样的灵石孕育,她是最早出来的,也是势力最强悍的,是他最看好的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芜荑平静道:“四神才是与我相处时间最长、最亲近的,其他人算什么东西?蝼蚁尔,也配我侧目?”
“谬言!我诞生你出来就是护卫天下苍生的,当初在那片无边山中,你是许过誓的,你承诺将他们担在肩上永不放下,这么多年的安逸日子难道让你忘了?”
“我没忘。”芜荑说:“可是我已经失去了瑶琢,难道要让我再失去他们四个吗?他们与我相交五十万年啊,让我再如何下得去手?”
“尤其是那天,我邀了他们四个来喝酒,你知道吗,那样所有人在一起的感觉,比我自己长了十几万年修为还要高兴,我就更舍不得杀他们了。”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场景。
忘不了那天竹酒的清香苦甘,忘不了那天阳光是海棠花一样的暖,忘不了那天的风是芙蓉花香,也忘不了几个人在一起的恣意随性。
天道语气里满是恨其不争:“这天下苍生不尽其数,连我都不知道眼下已有多少,你难道忍心就为了四人放弃你的子民吗?”
“他们是你的子民,你的孩子,他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是!”芜荑终于有了情绪波动,大声承认道:“他们就是一文不值!”
“你!!!”天道气急。
这天下安稳太久了,生生死死、无限轮回,实在是没意思透了,它只能想点有意思的事。
五神它不能随意除去,而且也不容易除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届时他便有了理由除去最后一个。
到时候山河倾覆、日月倒转,天地重新合一,它再建立新的世界,从新来过,又是几十万年的意思可看。
所以它造出人界妖族混乱,再分别向五神言明是其他四人联手、为除掉他所为;而且强调他作为守护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命如草芥般消亡,那他们面临的唯一做法,只能是杀了其他四神。
只是那四人总是拖拖拉拉,一点上进心也无,它游说不知还要耗费多久,芜荑是意向最明确,野心最大,又是实力最强悍的,所以它的期望皆在她的身上。
如今她说不干就不干了?
天道怒气冲冲,芜荑反倒是波澜不起,慵懒平淡端了一旁的茶来喝,甚至还好意劝它。
“你要是真心疼他们,不若去劝劝四神放弃吧,或者……你护着苍生也行。”
她友好地提出了几个建议,还挺具有可行性,这也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
天道努力平心静气,试图挽回她:“可他们是想要除掉你啊,你便不怕吗?”
“怕。”芜荑坦然,“当初蟠桃宴上我还挺怕的,一时没忍住和他们起了龃龉。可那日喝酒的时候,我又忽然不怕了。”
说到这儿,她停下,慢斯条理轻啜着茶,天道忍不住,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又不怕了?”
芜荑心满意足,放下举到唇边的杯盏:“因为我突然觉着,他们若是目的在除去我,那么我死,不失为解救你那众生的方法呀。”
“你说对不对?”
既然他们的目的在于扩大治下范围,她拱手想让便是,反正左右都是死。
天道:“可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了你啊,他们还想要这天下不得安生,争做这天地之主啊。届时大战一触即发,这天下就全完了,这些你想过吗?”
“真的啊?你没跟我说这个啊。”芜荑很是震惊,一下坐直,后又慢慢躺了回去,一脸不信。
“那不能,是你想多了。他们什么人我能不清楚,恨不得把那点政务全部丢出去让仙官代替,天地之主?他们没那心。”
天道实在是不想再在这儿跟她掰扯,“一句话,你还做不做了?”
“不做。”芜荑打定主意,摇摇头,斩钉截铁拒绝。
“行,行。”
气死它了真的是,本来它只是偏向挑中她,没有那么强烈的非她不可。
既然她这么不想,它还就非得让她做了不行!
言罢,天道便气冲冲一阵风走了,刮得湖上荷花东倒西歪,心疼的芜荑直皱眉,一个仙法过去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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