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安静,唯有暗香浮动,水天一色。
芜荑双手搭在躺椅的扶手,望向海棠林的方向,那处,蔺白方才站过的地方。
他难过时加重的呼吸,衣裳撩动时的窸窣,她都听得到。
他年岁将永,这样一小段时间于他而言,眨眼转瞬都算不上。
他这一生,匹勇善谋、算无遗失,遇见她,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件错事。
遇见蔺白,是在烟雨朦胧的巨野之泽。
他是为了粉蚌而来,想讨要光泽无暇的粉珠。她则是为了泽中莲荷而来,也就是现在芜荑宫和无穹顶后湖里种的这些。
那日天气并不好,水汽又湿又潮,雾蒙蒙的还有乌云。
可在她见到蔺白的那一刹那,万丈高空上的阳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刺破了厚厚遮挡,从灰蒙蒙的云中斜射出来,在空中留下道道金黄光柱,乌云周边也嵌上了一层金灿金灿绮丽若霞、绚烂如幻的金边。
她抬眼望去,瑰丽至极。
收回目光后,她才认真地看到眼前一身玄衣人的模样,是魔君,名唤燕衡的。并不常出门,当初安定天下时,他也不好言辞,默默地跟着,后来便在魔族久居不出。
燕衡显然认出了她,宽袖在空中翻飞,他弯腰行礼:“燕衡拜见大人。”
“起来吧。”她说。
她会对见过的人有印象,却不代表会清晰记得他们的样子,说来不怕笑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打量眼前这人。
潋滟桃花眼恭敬半垂,鼻梁在低头下愈发高挺,眉梢斜飞入鬓,面上无须,线条流畅,郎艳独绝,是个不可多得的俊俏,若非周身冷峻疏离,恐那些女君得踏破魔族大门。
她整理着落地时有些褶皱微乱的袖口,随口问道:“魔君这是为何而来?”
燕衡皱眉,思虑后沉声道:“为了蚌族的粉珠。”
芜荑这才笑着看他,还以为他是个寡欲淡漠的,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烟火的一面。
也是,龙族,就喜欢这些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巨野泽神奉上过粉珠,她瞧过,确实美极。
颗颗拇指指甲大小,圆润异常,滑腻有分量,光下珠上点点星样反光,润泽不输玉,粉嫩却不俗,是个好东西。
只是,“泽神前些日子将最后一斛粉珠送到了我那里,最新的粉珠也要再百年,魔君恐要徒劳而返了。”
闻言,燕衡抿唇,心底确实有点点失落,“如此,谢过大人提醒,我便先回去了。”
“欸。”
他即要转身时,面前清脆声音叫住他。
“大人有何吩咐?”
看他样子失望得紧,芜荑放下手,背在身后,“你若是实在想要它,便派人去我哪儿,我赠予你一斛。”
两人交集并不多,燕衡不欲平白从她手中拿东西:“既是泽神奉上,我不好夺人所好,大人便自行留着赏玩,多谢大人慷慨。”
这人,芜荑蹙眉,她好不容大方一回,还让对方拒绝了,心中骤然不悦,语气也没有方才和顺。
“你不要就不要吧,你且去吧。”
说罢,自己先行离开,开了一条水路进了巨野泽,直奔泽神处。
要拿人家东西,还是说一声比较好。
岸上,燕衡复杂看向水面,芜荑大人好像生气了,因为被他拒绝了吗?
不可否认,芜荑君是五神中最温柔平易近人的一个,却不代表她没有脾气。
长者赐不敢辞大抵就是这个意思,虽然她不是长者,却有无上地位,陡然被他拒绝,定然是不会高兴的。
燕衡行事,素来肆意妄为、胆大果断,他父亲与族中长老未必能束缚住他,如今却在这里下意识细细揣摩没有过深交的一人的心思。
他在揣摩之余,自己都觉着有些新鲜意外。
于公来说,她到底是尊神,他身为魔族魔君,不好与之交恶;于私来说,他居然下意识在思量自己的过错,并想出解决办法。
两厢之下,大黑龙燕衡头疼闭眼,先化作原身,穿越云海重重,回了魔族。
泽底正在扒拉荷花种子的泽神听到水面上方声声龙吟,扭头看向芜荑:“可是魔族中人来了?”
芜荑坐在上座,慢悠悠捧着荷花茶,鼻翼翕动,嗅着这雅香,点头:“是,魔族魔君想讨要粉珠,我说你都给了我,他便走了。”
“哦。”泽神恍然,继续找着。
泽中芙蓉菡萏已经是种了许久了,当初留下的那些种子,也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芜荑大人忽然要,一时间还真不好找。
等至芜荑拿了种子,又逛了一圈后归家,天边已然是霞光大盛、乌金西坠时。
甫一进门,归云便迎了上来,行过礼后道:“大人,魔君来了。”
魔君?
芜荑一下想到了清晨那人,又冷又轴,她都不大想见他。
“他来做什么?”
归云原话复述了一遍来意:“说早上是他的不是,因此特来请赔罪,请大人海涵。”
芜荑哼一声,手里捏着随手择的细软柳枝甩甩。
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平生没其他毛病,就是见不得有人比她还高傲,这事是他的错也好,不是也罢,她既然生气了,那就是燕衡错了。
归云有些好奇,这么好脾气的大人都生气,那魔君也是个有本事的。
“那大人,去瞧瞧?”
芜荑走在前面,将要来的莲种抛到归云怀里,归云默契接住,收在掌中。
“走吧,瞧瞧去,这种子你找人种了,这个好看。”
归云笑:“是。”
来到正殿,芜荑目不斜视直奔上座,燕衡自觉站起,行礼,待她坐下,才道:“魔君坐。”
“谢大人。”
芜荑故作不知他的来意,问道:“不知魔君有何来意?”
燕衡又站起来;“是为了早上的……”
“坐。”
他话未说完,芜荑便打断他,“你一说早上我便明白了,魔君是多虑了,不过是拒绝我的赠予,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来一趟。”
可算他识相来了,他要是没来,照她的性子,也不知道得阴阳怪气记恨多久。
报复是不可能的,她不是那般无理的人,顶多背后多想他两回,让他稍微倒点霉罢了。
燕衡也没真把这话当真,坐下后,绣金玄色衣袖一挥,他面前案几上多了个半大木箱。
“既是我想岔了,那这厢东西就当我妄自揣度的赔礼吧,区区薄礼,还请大人莫要嫌弃才好。”
芜荑本来就是使小性子,也没想怎么着,知道他来的时候就不气了,此刻,便站起来,兴冲冲却又克制矜持的走下来,跪坐到燕衡身边。
她甫一坐下,燕衡身边盈满雅致沁香,耳边还有珠翠环佩叮当碰撞的清脆响声。
这位大人,战时的凌厉杀伐、果决帷幄淡去,此刻好像与那些女君并无区别。
她摸着箱子边缘,明亮眼眸直直与他对视,问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呀?”
燕衡遽然回神,伸手拨开金片锁扣,打开,两人眼前各色光芒闪过,满目珠光宝气。
竟是满满一箱珠宝金银。
芜荑朱唇微张,无声‘喔’一声。
她私库东西并不少,甚至还掏了座山放着,但没人会拒绝这些不是,她又不嫌钱多。
看着身边精致侧颜,蔺白现下突然有几分赧然,“这,这都是我平日私藏的,拿来给大人赔罪。”
无意识的羞赧让他声音不大,芜荑显然注意力也不在身边,都没听清旁边人再说什么。
她伸手从里面拿了一颗足有她掌心的硕大红宝石出来,摊平皙白掌心,放在上面翻来覆去地看。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她可以跟龙族的一块友好来往啊。
他们几个尤其遐南君,老是觉着她过于喜欢珠子宝石这些细软,虽然平日里见着什么稀奇好看的,都给她送来,但她还是觉着少了知己。
几个男人,当然不懂得亮晶晶的美。
现在她看着燕衡,直有相交恨晚的惋惜,不过也还好啦,毕竟活得长,不怕。
不过,她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这些我看成色都不差,你不会把藏的用来垫肚子的都拿来给我了吧?”
她不过随口一问,燕衡抿唇,耳垂悄悄染上绯红,大有蔓延之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收拾东西来的时候,就是把最宝贝、藏得最深、用来垫肚子的都装起来了。
燕衡将其归结为歉意。
芜荑赏玩红宝石之余,瞥了一眼他,瞧见红的滴血的耳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瞧着沉默寡言、冷疏淡漠的一魔君,没想到还挺实诚。
她不是有进无出的,对待知己呢,就更要大大方方的。
她爽朗道:“你送来这些我也不白要你的,我无穹顶库房里还有好些,一会儿带你去挑。”
燕衡看着那张粉面桃腮、笑意盈盈的脸,理智告诉他要保持应有的恭敬距离,然,张口却是:“好啊。”
言罢,他的脸蹭的一下红了,俊朗出尘的独绝居然有如此反差。
芜荑心中慨叹,却不逗他,因为遇上知己的喜悦马上就要冲昏了她聪敏的脑袋。
她盛情邀请:“来来,先一起看你的这些。”
两人对于这些美丽物什的喜爱,并不仅仅是喜爱光泽和质感,更是从各个角度品鉴了一番,除了已经做成饰物的,他们甚至对可以用作什么用途都进行了讨论。
除了对宝石珠玉的赞叹,双方还在心里,对彼此不为人知的性情都表示惊讶。
尤其是芜荑对燕衡的印象直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看着正举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珍珠、低声抒发见解的燕衡,心中慨叹不已。
没想到外人眼里果决狠辣、凌厉骇人的魔君私下里居然还有这样侃侃而谈的一面。
因为去无穹顶已然时候不早了,两人看完燕衡的,芜荑只得遗憾地命人将她珍藏在芜荑宫里的从库房拿出来。
两人从火烧落霞一直聊到了星子遍布,归云来催用饭都催了好几次,但都被芜荑给打发了。
眼看月上树梢,夜半子时,归云再次进来:“大人,时候不早了,不若明天您再和魔君继续?”
燕衡安静等待着,他都可以,全看芜荑。
芜荑依依不舍看着对了一桌子的玉和原石,想着天色却是不早了,只得遗憾对燕衡道:“那就看到这里吧,你今天便在芜荑宫住下,不用拘束。”
燕衡从容点头,“好。”
两人就这样,纯靠珠玉宝石结缘的知己,在一次又一次的或芜荑去魔族,或燕衡来无穹顶中,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两人除却第一天是在芜荑宫,众目睽睽之下。其他时候,居然都阴差阳错的避开了所有人的关注。
就连燕衡的父亲和亲族、芜荑的侍女归云及其他仙娥,都没有注意到二人还有后来的来往。
处理政务之余,两人挤出时间各处搜罗珠玉,或去连绵不断的雪山,或去黄沙漫天的沙漠,或是无人的孤岛,或是游人如织的城池。
燕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是在与芜荑来往的一个月后。表明心意,是在两人来往的一百年以后。
一向沉稳自持、运筹帷幄的魔君反复建立信心鼓起勇气、挣扎纠结,最后却是在无穹顶与芜荑喝酒后,借着酒意直抒心意。
他说。
“大人明华若云间皎皎月,让人妄图自私私藏,燕衡亦不得脱俗,浊心倾慕大人已久。然,我自知身份低微,哪怕架了云梯也高攀不上,且胆小如鼠,今日只得借着酒意,便是日后六界唾骂也不惜,只欲问大人一句,‘是否可成全于我?’”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是否是假借醉酒,因为他从来没有喝醉过。
燕衡说完,芜荑依旧躺靠在凭几上,只是抬眼看着方才激动站起来的这个男人。
他紧张极了,身体绷紧,声线发紧,声音颤抖,还偶尔带着语无伦次与结结巴巴。
脸上亦是紧张发白,薄唇紧抿着,桃花眼紧紧盯着她,锋利喉结上下滚动。
芜荑看着他垂在身侧,绷紧弦而死死握住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还带着控制不住微微的颤。
芜荑无声长叹,伸手,手指上下摆了摆示意他坐下。
那一瞬间,燕衡只觉仿佛修为尽失,被丢到万丈寒森深渊,原本砰砰疯狂跳动的心一滞,也跟着坠入无穷深渊。
并不觉着尴尬丢人,只有无尽失望。
他愣愣坐下,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芜荑这才坐起身,隔着一张小几,上身凑近,明亮双眸看着他黯然失色的眼。
燕衡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艳,与她对视间,只觉得呼吸都要停了。
是要嘲笑他吗?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心生歹念。
恍惚间,燕衡却只听到仿佛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声音问他。
“你喜欢我啊?”
两人对视,他羞愧微微点头:“是我……”僭越了。
话未说完,他冰冷唇上便覆上一抹温软,堵住了他的话。
清雅沁香的,柔软似花瓣的,微湿酒香的……
燕衡脑中似有万千烟花噼啪绽放,闪亮的火星子急急忙忙坠到心中,燃起一阵灼热。
他垂眸,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卷翘睫毛,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他,何德何能。
片刻后,芜荑离开他的唇,带着娇俏的笑,朱唇艳艳,“我同意了。”
同意成全于你。
成全你的心意,也成全我的心意,成全你并不污浊的心,成全你并不存在的卑微和终于鼓起的勇气。
短短时间,燕衡经历大起大落,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依旧愣愣地目光注视着她。
他没什么反应,芜荑贝齿轻咬住玫瑰花瓣般艳丽的唇,松开唇,反问他:“怎么,反悔了?”
“没,没有,就是觉着有些难以置信。”燕衡慌忙摇头。
后知后觉,从未体验过的极致兴奋从内心升腾,冲击着四肢百骸,脑海中空白一片,失了沉稳。
这样的月轮,竟然愿意成全于他的私心。
芜荑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尾眼角,凑近,轻轻的亲吻他的眼,燕衡随之闭上双眸,感受着温软的存在。
细碎的吻一路向下,落在了他的脸颊,鼻尖,唇角。
芜荑离开,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现在呢,相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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