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春光摇摇晃晃的从天边倾泻而下,不若夏日灼热,懒洋洋的,像棉花一样柔软。

    马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四周是细嫩的青草和刚打了花苞、枝叶柔嫩的花/径,风一吹,就奏出一曲盛大的合唱。

    道路两旁的青草长得极其茂盛,一丛丛的簇拥在一起,显出一种拥挤的热闹,踢踢踏踏的牛车形式古朴,车窗罩着三层帘子,最外层的竹帘细密,中层的纱帘清透,里层的布帘遮光。

    三层帘子都被卷起一半,能让车内的人清楚地看见外面的场景。

    裴昭半依在车壁上,眼眸半合,即便疲惫也露出一种令人心疼的脆弱感,马车颠簸,坐车并不十分舒服,哪怕出发之前已经垫了三四床锦被,裴昭依然神色恹恹。

    忽地,一阵风吹过,车帘随风飘荡,裴昭微微抬眼,几片梨花被风卷入车中,裴昭抬手让花瓣落到手上,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梨花与裴昭孰白。

    裴昭捏起梨花,花瓣轻薄,触感却厚实绵密,她手指微微一动,就把花瓣卷成细细的长条,松开手花瓣皱皱巴巴的,不复先前秀美,裴昭略看了一眼,又无趣地丢开手中的花瓣。

    素白纤长的手将马车帘子掀高,青草野花缓慢往后退,仔细看还能看见挂在草叶子上油绿的蝈蝈。

    马车压过的路很平整,附近常人农人走动,土被压的实实的,即便掀起帘子也不见多少尘土,裴昭半依在车壁上,头发只用发带束起,光从窗外透进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翻飞。

    若是没有那些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农人,那这场景确实是有几分野趣。

    裴昭幽幽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这就是她为什么无法融入这个社会的原因,她和这世的父母根本从没见过面,然而这么些年,他们却从未少过她的衣食,倒不是说这世的父母养大了她,她就得做牛做马报答他们。

    而是裴昭觉得反抗也没有意义,脱离了裴家这颗大树,她活不下去的,她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个乱世,还是古代的乱世。

    古代的乱世,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相信任何一个上过初中的人都不会不懂,这是一个只要看到就令人窒息的词语,裴昭对此也不陌生。

    裴昭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曾经出门时偶然见到的一幕,那时她还对这个时代有些好奇,缠着小娘让她和她的丈夫带自己进城瞧瞧,小娘被她磨了好些天才不情不愿答应了。

    那天,她坐在牛车上,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是吃喝不愁,而牛车外面是被饿死的乞丐,哀哀靠在墙边,双脸凹陷,头发脏乱,兵丁走过去粗鲁的踢了那乞丐一脚,让他别挡到贵人的车架,结果乞丐倒在地上,兵丁不知他死没死,也没有兴趣探寻,随手叫了另一个乞丐将尸体搬走,又回头对他们的车架露出谄媚的笑容。

    裴昭猝然放下伸开帘子的手,她在那一刻感到由衷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喝着人血却生活的无忧无虑的怪物,回府之后,裴昭生了一场大病,小娘急的不行,什么方法都试过,最后甚至给她割肉熬药。

    裴昭看着她草草包扎的伤口,再一次清楚认识到这个世界和她如此不同,她像一滴水落到了油里,都是液体却截然相反,这个世界如此鲜明地表现了她的格格不入。

    不论她再如何说服自己,裴昭都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切,可裴昭深知自己不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也没有匡扶社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本事,偏偏又最容易心软,她无法面对那些写满了苦难的脸。

    她破不了局,也无法随波逐流,心思太重只会逼死自己。

    左也为难,右也为难,深得鸵鸟真传的裴昭干脆眼不见为净,自此闭门不出。

    她把自己沉浸在书里,不问世事,这次裴杞来信,裴景亲自来接她去北疆,不论是为了什么,裴昭都不想管,所以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带,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听天由命吧。

    裴昭放下帘子,又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牛车狭小,车轮滚过地上咕噜咕噜的,裴昭一人占据一半的空间,赵嬷嬷也安分坐在另一边。

    “六娘可是不舒服?”

    裴昭看向她,不语。

    赵嬷嬷不以为意,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递给裴昭:“老奴临出发前,带了些山楂,六娘若不弃,尝尝可好?”

    裴昭安静看着赵嬷嬷,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谢谢。”

    她捏着手上的荷包,打开被绳子扎紧的荷包,红彤彤的山楂挤挤囔囔挨在一起,裴昭倒了一颗山楂在手心,洗的干干净净的山楂外面裹了薄薄一层糖霜,裴昭把山楂放进嘴里。

    那一点点糖霜压不住山楂的酸,裴昭顿时皱起了脸,轻声嘟囔:“好酸……”

    赵嬷嬷正准备解释,酸的果子才压胃,迅疾如雷的马蹄声就隐隐绰绰从远处传来,赵嬷嬷眉头一下蹙起来。

    这地界应该是不会有人敢打裴家的主意,况且随行的人也足有二十多人,不过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赵嬷嬷从车厢里拿出面纱,低声叮嘱:“六娘先把面纱带上吧。”

    严朗一行人也远远看见前方的车队,道路狭窄,若全力冲刺定会撞上前方车队,严朗一行人放缓速度,停在距车队百步之外,车队周围的护卫早早把牛车围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来者止步,吾等乃裴家部曲,不知足下是何人?”

    “裴家?”裴景趋马往前走了几步,“你是叔父派来的?”

    护卫队长闻言,脸色微变,裴景不日即将归家的消息他是知道的,眼前这位年轻郎君仪表不凡,和他们大郎君刚巧是一个年纪,只是他还有些疑惑,怎么就那么巧:“大郎君?”

    他抱拳行礼:“非是在下不信,不过出门在外需谨慎行事,郎君可有凭证?”

    “大胆!”裴景身边的兵卒当即怒喝道,“我家郎君也是尔等可以质疑的?!”

    “裴君曾言,如今世道浇漓,人心难测,在下肩负重任,实不敢轻信他人,若有不周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裴景挥手止住属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丢给护卫长:“你所言极是,我确实也很久未归家,不怪你们不认识我。这枚印章是叔父亲手为我刻成的,你可识得?”

    印章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裴格刻章的时候习惯留下一枚小小的猫爪印,也算是他的小爱好了,家里每个孩子他都送过。

    裴景的那枚印章,就刻了他的名。

    确认过真伪,护卫长当即放松了神态,裴景看向那始终不曾有动静的牛车,轻声询问:“车里何人?”

    裴昭听完来龙去脉,也没有想出门认亲的想法,只等着护卫和赵嬷嬷去解决问题。

    她取下面纱,无视一旁显得有些焦虑的赵嬷嬷。

    “六娘子……”赵嬷嬷轻声唤道,她的身份不够高,在有正经娘子的情况下,她没有资格越俎代庖替裴昭出面。

    “无事,安心。”

    赵嬷嬷:“……”

    这是她安不安心的事吗?!这是裴昭能否得到大郎君看重的问题!

    护卫长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牛车,迟迟不见动静,硬着头皮解释:“车上坐着六娘子。”

    他这话一出口,陈义的马鞭轻轻动了动,惹得严朗看过来之后,才对他示意一番,严朗不动声色悄然上前几步。

    “六娘?”裴景皱了皱眉,迟疑上前,“六娘为何带着如此多的行李出现在此?”

    “这……”护卫长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说,心里觉得奇怪,大郎君为何非要在外人面前询问家事。

    “大郎君,六娘子幼时体弱,需要静养,老夫人怜孙,特让六娘在别院休养,前几日听闻六娘子大安,老夫人思念六娘子,特命属下等接六娘子回府。”一直站在护卫长身边的高大汉子快速道。

    护卫长同时点头。

    裴景自然看出护卫神色有异,不过勉强有个糊弄的过去的理由,他也微微点头,将此事揭过,准备私下询问叔父。

    见他们越说扯的事情越多,不见半分想走的意图,裴昭终于还是忍不住示意赵嬷嬷拉开车门:“兄长有事不如回去再说,再耽搁下去,我们今日就进不了城了。”

    严朗寻声看去,只见牛车内被锦被团团簇拥的少女,黑发雪肤,唇色淡淡,神色也淡淡,不悲不喜,不惊不恼,说着略带恼意的话,也不见那双眼露出一丝情绪,仿佛一尊虚假而精致的玉像。

    玉像穿了一件白衣红边的衣服,外罩一层薄薄的纱衣,头上什么也没戴,只扎了红白二色的发带缠在发间,本该显得寒酸的,但那张脸实在出色,即淡且妖,这般装扮只会让她的容貌更加出挑。

    “你叫什么名字?”严朗扬起笑,打断了裴景即将出口的话,笑意昭然,明煌如日,“吾名朗。”

    “裴昭。”裴昭冷淡,严朗好似没感受到她的冷脸一样,“裴昭,真是个好名字。”

    “三郎。”裴景不轻不重地训斥一声。

    严朗假装没听见,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背上的行囊,几步走到裴昭所乘的牛车前将行囊递给裴昭:“这是北疆最好吃的干枣,送你。”

    陈义抬手捂眼,为何他处事稳重的少郎君在未婚妻面前会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模样?

    而且,临出发前,少郎君不是特意寻了玉簪和玉佩准备送予裴六娘,现在又拿些干枣糊弄人。

    裴昭:“?”

    严朗身材高大,直直站在牛车面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裴昭抬眸,直视眼前的男人,他很高,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肤色不很白,很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硬朗,糅杂了中原和异域面相的优点,头上戴着黑色皮革抹额,英武豪迈,昂然而立的样子仿佛一头年轻的雄狮正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见裴昭迟迟不接,严朗又往前送了送,裴昭迟疑地接过,不确定的说:“多谢?”

    “你若喜欢,以后我再带你去买。”

    严朗说的很自然,裴昭一下明了他的言下之意,能让一对从未见过的男女有正当理由出门逛街,除了未婚夫妻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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