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趴在窗户边上,伸手触摸阳光,碎金一般的阳光照在她手上柔和了手指的轮廓,手指好像生出了淡淡的光晕,显得不真实。

    还未入夏,爬满了院墙的蔷薇就已开花了,满壁白墙映着绿叶红花,说不出的好看,浅淡的花香随风浮动,时有时无,春天已经临到尾声了。

    小院里如花一般年纪的小丫头们在荡秋千,年纪小小的少女聚在一起玩耍,几乎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六娘可要去荡秋千?”赵嬷嬷试探地询问,裴昭太安静了,也不爱笑,安静到赵嬷嬷等人有时候都怀疑裴昭是否就是一尊美丽的玉像。

    裴昭头枕在小臂上,头发散在肩上如同散开的锦缎,还未回答湖边正在玩秋千的侍女就叫嚷起来:“六娘来玩啊!”

    “我们可以推你,快来快来!”

    裴昭静静看了一会儿,又把头埋在臂弯里,浅浅叹气,她不想张口说话,准备以沉默拒绝。

    然而她的拒绝没有用,那群小少女簇拥着、试探着走进来,在见到赵嬷嬷暗示性的后退一步之后,她们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团团围住裴昭,说话声音轻快却不杂乱,百灵鸟一样,推着拉着就把裴昭架上了秋千。

    红黄二色扎成的彩条随风飘扬,裴昭茫然被推上秋千,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紧绳索,身后一阵轻微的推力,秋千浅浅晃了起来。

    很轻微的风从脸上掠过,裴昭五指往上爬。

    “六娘可喜欢?”簇拥着她出来的那群小少女得意的笑,“叫我说六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若有闲暇玩闹一番岂不美哉。”

    “推高一点吧。”裴昭起了玩心,袖子滑到臂弯处,高高荡起的时候就能清楚看见院子外的景象,裴昭难得开心,裁剪的略短的裙子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宛如一片在风中飞舞的羽毛,轻盈飘逸。

    秋千绳索很长,前后有了惯性之后就不用推了,裴昭越荡越高,衣裙和头发随风而舞,面前是一片湖泊,花色各异的锦鲤成群结队在一起巡视领地。

    裴昭的心也一点点飞扬起来,白云被拉成长长的一条,她看见天空有飞鸟掠过留下的剪影。

    ……

    人在身处高处的时候总会有些不由自主地想法,裴昭现在就很想松开握紧绳索的手,然而她很清楚,这不过是理性和本能产生的冲突,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况且如果她落水,那群带她玩耍的婢女一定会被责罚。

    克制而已,这并不难。

    裴昭嘴角抿起,心情依旧轻快,秋千越荡越高,高到下面的婢女已经开始害怕起来,她们不敢高声,生怕惊了裴昭害她跌落,又怕裴昭抓不稳绳索,一时又慌又乱。

    正在她们犹豫是否要去请赵嬷嬷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立在院门的高大身影,严朗慢慢踱步而来,挥手止住侍女欲要行礼问安的行为。

    裴昭似是看见了他,仰起的头微微侧开,严朗正要说话,却见他脸色骤变:“别松手!”

    话音刚落,裴昭就从秋千上跌下,如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坠入湖中,成群的锦鲤吓的四散逃开,光一柱柱穿透碧波,水域泛着浅浅的蓝绿之色交织着碎金色的阳光如孔雀之羽一般华美。

    落入湖中的那一刻,湖面泛起层层水波,晶莹的水珠宛如珍珠一粒粒落下,水压毫不留情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朵钝钝的疼,衣服如同绳索一般束缚住四肢,细小的气泡在身边破灭,水面上有黑影极速下潜,裴昭笑了起来,将手伸过去,猛然被严朗拉住,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

    裴昭抬眼,严朗鬓边束得整齐的头发被水波冲散了,几许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眉眼沉沉。

    严朗冷着脸将裴昭从水中抱出,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很快积出一滩水洼,裴昭试着动了动手臂,吸饱了水的布料变得沉重,轻轻一抖,就是一片水花落下。

    “六娘子!”惊住的侍女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严朗冷眼扫过去,本就颜色浅淡的瞳色,此刻透出无机质的冷,下颚绷的紧紧的,抱着裴昭大步往房间里走。

    严朗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看出来了,裴昭是故意的,故意在看到他的时候松开手。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嬷嬷早就拿了披风迎上来,严朗接过披风,随手往裴昭身上裹去,把她裹的严严实实,呵住想跟着进来的赵嬷嬷:“退下!”

    赵嬷嬷一愣,脚步也跟着顿了顿,严朗斜睨了她一眼,就大步跨进房门,动作不算温柔地将人丢在榻上,俯身逼近裴昭。

    “为何要这么做?”严朗咬牙。

    裴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闯祸了,严朗把她摔在榻上,磕到手臂和肩胛无法忽视的痛感从这两处地方绵延不绝的传来,裴昭小心道:“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裴昭回想着刚才,是故意的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那感觉和想法太短暂,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楚了,那么她想寻死吗?那绝对是没有的,若是想寻死,她不会安静待在别庄那么多年。

    “你觉得我傻吗?”严朗冷笑,低头盯着裴昭的眼睛,水珠从发间滚落,划过轮廓突出的眉骨,滴落到裴昭裹着的披风上,氲开了一片水汽,一字一句地问,“你想死吗?”

    裴昭摇头,跪坐起来,手挣脱被裹得紧紧的披风,诚恳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荡的太高了,我没力气了,而且你来救我的时候,我还向你伸手了,对吧?”

    严朗脸色变换不定,裴昭继续说:“我并非想寻死,如果我想寻死,我该推开你。”

    “那为何在水中你笑得如此开怀?”严朗不相信裴昭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裴昭不知,严朗眼力很好,他确实清楚看见裴昭是自己把手松开的,而不是如她所言只是没力气。

    没力气拿稳武器的人他见得多了,不会是裴昭那种表现,她当时姿态自然,也很放松,脱力和自然松手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裴昭笑了起来,眼眸亮晶晶的,自下而上仰视严朗,嘴角自然而然勾起,仿佛想到了令人开心的事:“你不觉得在水里看天空很美吗?晴空蔚蓝,湖水是沉稳华贵的蓝绿色。

    那些锦鲤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游走,尾巴游动的时候,好像宝石一样,我伸手就像抓住了光。”

    “这就是你的理由?”严朗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坠湖,随后他又想起那些无聊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世家子,又觉得裴昭这理由其实也不是特别离谱。

    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

    “什么理由?”裴昭疑惑道,然后反应过来,又强调,“我说了,我没有故意松手坠湖,这只是一个意外。”

    “而且,意外已经发生了,伤春悲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我好好欣赏一番以前没欣赏过的景色。”

    严朗:“……”

    这就是所谓的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的另类解释吗?

    这心态真不错。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严朗和裴昭同时侧头看去,赵嬷嬷端着两碗姜汤,半垂着眼眸,一眼也不往那边看,语气有些生硬:“灶上已经熬好了姜汤,春寒料峭,我要伺候娘子饮汤了,三郎君不若稍后再来寻娘子说话。”

    严朗挑眉,也不理会这老嬷嬷暗含的责怪不满:“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娘子的?”

    “奴等失职。”赵嬷嬷一句辩驳也未有,这确是她没有尽到责任,若是裴昭因此伤风,她们的下场不会好。

    裴昭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严朗质询,她也回过味了,她一时不合宜的举动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心下不禁一阵厌烦。

    “这事与她们无关,她们既劝阻不了我,也干涉不了我的决定,何必牵连无辜。”

    严朗侧头,面无表情,那双淡琥珀的眼睛微微下垂,狮子一样慵懒高傲,他非常认真且不解地说:“昭昭,这当然与她们有关,没有照顾好娘子就是她们最大的失职,不能劝阻娘子,那她们还待在你的身边干什么呢?你太心软了,昭昭,下人不听话就换了。”

    裴昭呼吸一滞,在离开自己的小院之后,这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她们的职责只有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我的行为是她们无法规劝的,我不喜欢有人管教我。”

    两人静默无言,对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严朗妥协道:“既然你不想处置她们,那我先不插手,不过昭昭……我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在你身边的。”

    裴昭缓慢点头,两人暂时达成一致,严朗看着那冒着白雾的姜汤,苍劲有力、开弓执枪的手指搭上黑红的碗,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

    两人身上都湿哒哒的,裴昭倒是有严朗给她裹上的披风,严朗却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这会儿迈步出门,守在门外的绿松也适时给他递上了一件披风。

    “昭昭为你们求情,这件事我暂且揭过,若是有下次……你要记得,昭昭才是主。”

    “奴定当尽心竭力。”

    严朗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扯过披风,随手往身上一系,大步流星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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