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昭的小院里离开之后,严朗没过多耽搁,也径直回房换衣。

    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对待这个未婚妻了,原以为一个小女娘,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翻不出什么大浪,他给她妻子的尊贵、荣耀、与之分享他的权力和地位。

    裴昭过于晃眼的美貌蒙蔽了他的眼睛,严朗此刻才发现不对,裴昭似乎不只是冷淡疏离而已,她还不看重生命。

    说实话,如今正逢乱世,悲观的人有,但那大多只出现在衣食无忧的富家子身上,有钱但无权,无法护住家财,即便想找人依附,也要担心对方的心性,若是心狠一点的,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侵吞家财的也不在少数。

    如裴昭这种阶级更高的一层的存在,乱世不能说对他们没有影响,但影响绝对远远小于平民和无兵无权的富商,他们依然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严朗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理智,也足够清醒的妻子,不会被严家的繁华迷了眼,他很清楚,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也不好蒙蔽,严蛟是个标准的士人,重视家族,重视嫡长。

    严朗或许会因为出身严家而享有一定的优待,但那是越不过他的兄长的,乱世之中阶级有时候不太明显,有时候又会特别森严。

    如严朗,庶子出身,若是太平盛世,他能谋划的最好出路不过是给兄长当马前卒,靠兄长庇佑,而现在他依然依托严家,可他手下有了自己的兵马,虽人数不多,但姑且算是有了底蕴,有了一门强力的姻亲。

    正因如此,若是裴昭愚钝,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严朗也会娶她,但是绝不会和她分享权力,甚至连掌家权,他都要仔细思量一番是否交给裴昭。

    严朗不是他那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大哥二哥,他母亲虽然受宠,不过也只是一个妾而已,严蛟喜他母亲的样貌,却不会将这种感情转移在严朗身上,他看重的只有嫡长,次子虽然也是正妻所出,不过次子受到的教育比嫡长还是差了一筹,更别提身为庶子的严朗了。

    他有的东西很少,所以行事必须谨慎。

    如今看来裴昭安分是有了,聪慧因着接触不多,他也不甚了解,可那个性子倒是令人头疼。

    ……

    接下来的几天,严朗果然没有再来,裴昭不觉得有什么,赵嬷嬷她们却忧心忡忡,裴昭被按在床上静养了几天。

    出乎意料的,裴昭落水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大波,裴景亲自来探望过后也敲打了一番赵嬷嬷等人,过后却没有更多的动作,这让她们提的高高的心放松不少。

    这意味着这一茬已经揭过了。

    院子里的秋千被拆了,裴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又恢复平时那安静的样子,她不挑剔吃食,不挑剔衣物,不挑剔首饰。

    裴昭不喜出门,然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趴在窗台边晒太阳,她不太会掩饰自己,高兴还是生气很容易令人看出来,可赵嬷嬷等人依然很难透琢磨裴昭的心情,盖因她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偶尔的微笑只是因为礼貌。

    少得让她们怀疑落水之前开心荡秋千的少女是否只是她们的错觉。

    “六娘。”绿松轻声唤。

    “何事?”裴昭语气总是轻缓的,仿佛晨起的早雾,风一吹就散了,头枕在双臂上,衣袖微微下滑,手腕处被系上一根细细的红线。

    那是很早以前流传下来的风俗,给受惊的人腕上系上红线,魂就不会被吓走了。

    “大郎君那边刚来传话了,七日后回北疆。”绿松想了想,觉得这个话题说不定裴昭有兴趣。

    裴昭低低应了一声,依然兴致缺缺的样子:“我知道了,需要什么你们自己准备吧,我的钱匣子在赵嬷嬷那里,你去找她支取钱财。”

    “是。”

    其实并不需要在准备什么了,东西她们早已备齐,她只是想和裴昭说话而已,她有时候真怀疑裴昭是个哑巴。

    绿松看着背对她的身影,裴昭的衣服多为白色,只在腰间系一根红色的宫绦,她也不佩玉,简朴的不像一个世家女。

    二夫人给她准备的衣物也多为白衣,绿松以为裴昭喜白,结果观察了几天之后发现有侍女给她准备其他颜色的衣服,裴昭也并未流露出不喜。

    赵嬷嬷问她,既然不是喜白,为什么不爱穿别的颜色,裴昭当时绕着宫绦玩,掺杂着金线的红绦称得那手莹白如玉,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别的衣服只能穿一次,太浪费了。”

    这是个她们绝对没有想到的答案,如今颜色鲜亮的衣物难染,更不能清洗,因为洗一次就会掉色,颜色暗沉无光,要面子更爱华服的世家不会让这样的衣物上身,她们身为世家之仆,也早就习惯了主子穿一件扔一件的作态了。

    哪里知道,裴昭居然会如此自苦……且小家子气,绿松下意识地对裴昭升起了轻视之情,虽然这念头出现了不到一秒就被她压下,她并不会觉得裴昭是节俭,只会认为裴昭上不了台面。

    于是,她再次开始怀疑自己要跟着裴昭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裴昭这几日的表现又确实体现出她不是一个草包美人,绿松将自己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往脑海深处压了压,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背弃裴昭。

    绿松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她只是想活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活的好一点。

    可裴昭和她的旧主不同,裴昭生的太美了,美貌是件好事,但如果只有美貌那就是灾难。

    ……

    裴昭躲在小院,不问世事,于是每一天都过的差不多,只余赵嬷嬷等人仓鼠一样,勤勤恳恳打点着所有出行需要的东西。

    临出发前,裴昭又一次见到了她的祖母,这次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厌她至深的裴老夫人。

    裴昭不明白为什么裴老夫人要见她,她们不多的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

    裴老夫人居住的院子很富贵,繁花似锦,她也不爱那些沉闷的打扮,院子里的小丫鬟总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花骨朵一般鲜妍。

    裴老夫人穿着很正的大红色衣服,这颜色按理说出现在老人身上太艳了,偏偏裴老夫人气质很稳,压得住这样的颜色,于是这如朱砂一般的红也只成为了她的陪衬。

    下人早已被裴老夫人屏退,裴老夫人微微抬眼,从水廊独身而来的裴昭款款而来,她下意识地皱眉,厌恶和复杂交织。

    “六娘,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

    裴昭愣了一下,因为这话太直接了,这年代说话以含蓄为美,裴昭因为是转世的,思维早已定型,她也不想改,所以她讲话不太讲究措辞,可这样直白的话出现在裴老夫人口中就奇怪了。

    “是因为我八岁那年劝族姐杀夫的事?”

    裴老夫人当即冷笑一声:“六娘,若是你如今遇到当初一样的事,还是同样的想法吗?”

    裴昭摇头,当年她初初恢复记忆,头疼得很,做事就偏激了点,她的族姐夫确实不是个东西,竟然殴妻,族姐的孩子还因此被打掉了,但她教唆族姐杀夫也不那么妥当,这件事要是被拆穿,族姐会声名尽毁,裴家也容不下一个败坏家族名声的女儿。

    更好的办法是,先和离,然后打压报复,若族姐想再嫁,就为她择一良婿,若不愿,那裴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子。

    说起来她那族姐后来日子过得也不错,她过不了一个人孤独的日子,前些年再嫁了,膝下还未有子嗣,只是曾经薄待了她的前夫如今却没什么消息。

    “六娘,你将出门,老妇和你虽不亲近,到底还是血脉亲人,如今我指点你一句话,你听也好,不听也罢,都随你,只希望你做事之前多多思虑,女儿家最重贞静贤淑。”

    裴老夫人抬起茶,轻啜一口:“行事需谨慎,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明白吗?”

    闻言,裴昭下意识抬头,对面的老夫人半垂眼眸,抿了一口茶之后,意有所指地看着她,裴昭缓慢眨了眨眼:“多谢……祖母教诲。”

    见裴昭听懂了,裴老夫人侧头,慢慢道:“严家势大,我听你叔父说过了,严大朗已成婚,他的妻子出身名门,嫁入严家多年,你万不可得罪了她,严二郎倒是不用操心,他的未婚妻才十二岁,等他们成婚,你早已站稳了脚跟。

    六娘,你要记住,你虽为裴家嫡女,嫁给严朗也还是不委屈你的,严家有望夺鹿,无论成败,裴家既已早早压注,那与严家联姻就是上上之选。

    你与严朗成婚,不要想着自己是下嫁,也不要认为我裴家高攀,严家虽势大,严朗却也不是嫡子,你只与他好好过日子罢,旁的不要多想。”

    裴老夫人如树皮一般的手摩挲着腕间玉镯,眉还是略皱着,语气也不多么柔和,但她为自己这个不讨喜的孙女指了一条路。

    裴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擅长处理这些琐碎的人情世故,对裴老夫人的话只能附和点头,再提不出什么想法。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教学,裴昭却不想那么快回院子,漫无目的地游走,等回神时,她已经寻着花香走到花园里了。

    裴昭立在花前,怔怔然看着怒放的鲜花,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花瓣,笑了一声,总归她现在的日子也已经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不该为此伤神。

    裴昭垂眸,随手拨弄一番腰间的玉佩,深深吐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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