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并不平静,裴昭总能隐隐绰绰地看见远处藏在山岗里的人影,每到这时,不管是严朗还是裴景都会不约而同地收紧队伍。
裴昭回头久久望着那片已经远离的山岗,她没有真切看见任何一个人,但她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要被狩猎的胆颤。
唯一能令那些人忌惮的、不敢上前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即便如此,偶尔也有头脑发昏的妄图打家劫舍,那是裴昭第一次看见尸体。
奇怪的是她对此毫无感觉,没有被吓到,也没有任何不忍,就这么平淡地看着,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特殊物种,直到绿松颤抖的手轻轻牵上了她的衣袖。
“你很害怕?”裴昭语气平淡到近乎漠然,伸手拉开马车上的抽屉,随手把匕首丢给绿松,沉静如海,风雨不能让她折腰,“不用害怕,阿兄给我留下了弩,匕首给你用,而且他们也冲不过来。”
绿松愣愣接过裴昭塞过来的匕首,仿佛第一次见到裴昭一样:“娘子……不怕?”
裴昭摇摇头,她自己也很奇怪,记得前世……姑且称其为前世吧,她看动漫都会为里面被主角无辜牵连的平民感到不忿,然而现在真正在她面前死亡的人,她却升不起丝毫同情不忍。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甚至都称不上是冲突,裴昭慢慢松开握成一团的左手,陈义好战,跟在她身边护卫的人换成了赵西和裴家的人。
“他们是难民吗?”裴昭低声问,沉肃地望着那些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她甚至看到了孩子,裴昭默然,她救不了他们。
“他们不是难民,”赵西抬手打了几个手势,队伍的阵型又稍微变换了一点,不再如巨蟒盘桓,而是稍微放松了一点阵势,阵营如箭矢随时可以发起冲锋,同时这样的阵型也挡住了裴昭往外看的目光,赵西平淡扫了一眼远处的尸首,怕裴昭觉得他们心狠,还解释了几句,“他们是贼,是匪,是暴民,当他们拿起武器的时候,他们就不是百姓了。
六娘别看我们解决的轻松,就以为这群暴民好对付,事实上,若不是裴郎和郎君当机立断下令射杀,这些暴民就会趁我们阵势未开的时候冲营。
若当时我们已经安营扎寨,他们就会驱赶孩童上前讨要食物,若对方和善,他们就会让那些孩童将毒物放到车队粮草里,毒发之时那些暴民会冲进来将所有人杀死。
对付这些暴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冲营之前杀死他们。”
赵西平淡的语调显出无尽的杀意,裴昭略感不适地移开目光。
倒下的尸体蓬头垢面,裴昭只是晃眼扫过,很快就被赵西遮住了视线,然而即便是那么简单的一眼,她依然清楚,那些人……那些来袭击他们的人——只是活不下去了,他们甚至称不上衣衫褴褛,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衣服,只有很少的人会穿着裤子,但上身也是□□的,一群来袭击的难民凑不出一件完整的衣服。
多奇妙啊,他们一行人即使旅途劳顿,每日依旧不缺吃食,衣着虽然不能时时更换,但也是保持了最基本的整洁,而另一群与他们相遇的人,朝不保夕,没有食物,铤而走险抢劫反而遇到硬茬子,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在出小院以前,裴昭以为她无法直面百姓的苦难,但此刻裴昭发现自己错了,她可以直面这些人饱经沧桑的面孔,她不同情他们,不怜悯他们,对他们的死亡无动于衷。
她只悲叹孩童在这里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但她很清楚,这是时代的悲剧,她的同情与怜悯毫无用处,这不是同情与怜悯就能改变的事,官府逼反了他们,各地豪强不在意这群如草芥一般的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救济灾民,但他们不会去做,百姓退无可退,只能铤而走险。
可如果能好好活着,谁又会喜欢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赵西并不在意那些倒下的尸体,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必要,他们只是很平常的遇见了小股流匪,也按照以往的经验将其剿灭。
“六娘稍待,郎君一会儿才能过来。”
“好。”
裴昭坐回马车内,绿松好似恢复了镇定,双手捧着匕首,伏在马车上:“多谢娘子赐刀,然此物为三郎所赠,奴不敢愧受。”
裴昭垂目,出发前,她的两个兄长和严朗不约而同的送了她武器,裴景的实用,严朗的隐蔽,裴渝的阴毒,裴昭不经意摩挲着手上的镯子。
“改日送你一把更好的。”裴昭接过匕首,重新放到抽屉里,别人送她的东西,是不能转送的。
……
从古至今,荒野拥有无尽的资源,也蕴含着无穷的危险,身处荒山野岭之地,血腥味有时不止会引来野兽。
先前袭击车队的人被杀死之后倒伏在地的尸体上很快盘旋着苍蝇,还未入夏,苍蝇不算多,然而那令人厌恶的嗡鸣声时不时响起,叫人烦躁。
尸体流出的血沁入泥地,将黄褐色的泥土染成近黑的红色,与此地相隔不远的山洞里,一衣着褴褛,同样只在腰间绑着一根粗大的绳子,裤子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看身量最多六七岁的孩童面色平静的望着远方葱郁的树林,山洞里从壁岩处一滴滴渗出山泉,水滴一声声好像放大了一样,直直砸入小童心里。
“走吧。”他突然站起,“阿兄走之前说过,不管事情成不成都会方烟,如今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了,阿兄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他们肯定出事了。”
“去给他们收尸吧。”
他一人当先而行,也不在乎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更不去想杀死他兄长的车队是否还停在原地,他只想为自己哥哥收尸。
若是晚了,他哥哥怕是要被拖到锅里煮了。
山洞逼仄阴暗,潮气也重,实在不是一个歇脚暂居的好地方,冬天已经冻死了很多人了,他们再不想办法,会困死在山洞,若非如此,小童的兄长也不会铤而走险,带人劫掠行人。
“阿兄带出去的都是有力气的男人,他们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儿,若是被人发现了,被赶去当问路石都是好的。
你们不怕被人捉去吃了吗?现在可没有兄长、父亲护着我们了。”
逼仄的山洞只有洞口处能接触到阳光,小童停在光暗交界处,对他那群犹豫不决的同伴说话。
“芽,可是我们出去又能干什么呢?阿父都死了,我又能做什么?况且阿父出门前与我说,若他回不来,就叫我去陪他,不用去寻,若去寻了,怕我掉进锅里。”说话的孩子头发厚厚一团,模样也不甚机灵,愣声愣气的问。
芽眼神复杂,名为壮的孩子瘦弱不堪,全身没有几两肉,他父亲同样也不是高大的身材,临走前如此叮嘱,也是担心这孩子没了长辈活不下去。
但真的存了这个心思的,早前就带着孩子出去了,壮的父亲这么叮嘱根本就不是想要他寻死。
他们一群小娃,在这荒郊野外的,哪儿有活路,况且这一带附近不太平,而他们已经无力再迁徙了。
虽然春天已经到了,野菜野草已经发起来了,但冬天那些饿了一个冬季的野兽可不是他们能抗衡的。
芽一路小心翼翼,身后跟着几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一群人避开猛兽聚居地。
“你知道阿父他们在哪里?”
“知道。”
芽点头,小小的身影灵活在树丛里穿梭,没注意远处安静伏着的身影,等他再次钻出一个草丛,肩膀一痛,削尖的木刺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人钉在地上,挣脱不开,随即草丛里走出一人,头发一绺绺垂下,浑身干瘦,偏偏力气极大,轻而易举的抽出木刺,将芽从地上提起。
芽差点痛昏过去,身后跟着他的同伴早就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
“放开我!”芽四肢极力挣扎,用力踢他,男人大手如铁铸的一般,一只手抓着芽受伤的肩胛,一只手捏着他的脚踝,牢牢箍住他。
芽痛的大叫,男人却好像更加兴奋,舔了一口芽受伤的肩,用力咬下,眼中难掩贪欲。
“是肉羊!”抓着他的男人兴奋道,警惕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把人护在胸前,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警告命令周围的同伴,“他肯定还有同伴!去把他们抓回来。”
芽看到在抓他的人下令之后,那些人虽然还是用贪婪而垂涎的目光望着他,但其中一大部分人听从他的指挥,钻入草丛中去抓他们同伴去了。
“放开我!放开!”芽一口咬到男人的胸膛上,狠狠咬下了一块肉,男人吃痛,顿时一拳打在芽的后脑,一个成年男人在恼怒之下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
至少芽一个小童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昏迷前,芽最后的念头是他快死了,而他的阿兄死了也没人收尸,芽努力睁开眼,死死盯着抓住他的男人,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说出一直盘桓在脑海深处的念头:“我……知道哪里有吃的……”
男人抓住他的手骤然用力,芽觉得骨头几乎要被捏碎了,男人低头,整张脸紧紧贴着芽,眼睛因兴奋而泛红:“吃的?哪里有吃的?快说快说!”
他饿的太久太久了,吃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从来不知道,因为兴奋,他的声音也太大了,周围的人有一部分散开去抓芽的同伴,还有一部分不愿意自己抓,而是盯上了男人手中的芽,但因为畏惧男人,不敢上前强夺猎物,只能等男人吃完之后去吮吸一番他丢弃的骨头,而现在听到男人失控而兴奋的喊叫,他们下意识地上前,将俩人围在中心。
芽脑袋一阵眩晕,但他不能失去意识,有很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他咬破舌头,浑身一激灵,意识清醒了些:“那条路上有商队,他们有很多很多粮食。”
芽咽了咽口水,他看到裴昭一行人车队里有肉干,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肉干,还有其他不认识的吃食。
“我看见他们的粮食多的吃不完,弃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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