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并不华丽的马车没有第一时间成为流匪的目标,马车周围的部曲被冲散不少,只余下少量部曲艰难守在马车周边,乱象横生,裴昭愕然,她没想到仅仅出行不到三天的路程,他们会遭遇两波人袭击。
绿松也没料到,然而好歹经过刚才一次袭击,勉强算是有了些经验,绿松强自镇定,将车门和上,厚厚的木板瞬间挡住外面窥探的目光,她自己则以身为盾,挡住了最容易被流失射中的窗口,一时之间,马车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孤岛,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吵闹隔绝在外,绿松做出了她认为正确的判断。
流匪人数不多,粗略一看不过三十来人而已,而他们光是随行护卫就有八十人,但这八十人中还要分出一部分保护粮草,前方和后方又被完全切割开,严朗和裴景投鼠忌器,动作之间多了桎梏,暂时无法支援,导致裴昭和裴渝所在的中部是护卫最少的,仿佛乌龟露出了柔软的腹甲。
裴昭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万事不管,她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短短一瞬,她看见了部曲拿起长/枪,轻易刺穿了流匪,以人为器狠狠砸向周边的流匪,也看到被圈养在裴家,爪牙已经被磨平了的奴仆轻易死在流匪的木刺下。
但这群流匪与先前不同,先前那批至少能勉强看出人的影子,而现在这批流匪,裴昭完全感觉不到他们身上存在的活气,他们能说话,长着人的样子,却在看见血的时候露出一种非同一般兴奋的眼神,即便是看着同伴的尸体,也下意识表现出垂涎。
裴昭在直面那目光时,由衷感到胆寒,那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眼神,很明显在饥饿的逼迫下,他们放弃了某些生而为人的底线。
或许是裴昭的目光惊动了流匪,也或许是停在原地的马车终于吸引了流匪的视线,正在大口往嘴里塞着谷物的流匪察觉到了,猛然回头,裴昭来不及退回车厢阴暗处,就和流匪对上了目光,他狼吞虎咽般往嘴里塞着谷物,看见裴昭时动作顿了一瞬,目光亮了一瞬,兴奋和残忍交织,如兽一般,之后又抓了两把粮食,毫无顾忌的吞下,速度极快地冲到马车前。
严朗、裴景、裴渝一直分神观察着裴昭这边的动静,马车外表质朴,并不起眼,流匪主要目的是为了抢粮,也没分心思去马车周围,然此刻这人目的明确,裴昭那边虽有部曲,但到底人数太少,不够保险。
三人一时间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连忙张弓,还不等他们射箭,直面威胁的裴昭条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冷静调整角度,瞄准流匪的心脏,机括弹射而出,微不可察地声音很快湮灭在嘈杂的战场,骨瘦如柴的流匪很快倒在地上,眼窝处插着一只短小的弩/箭。
众人愕然,裴昭能直面危险而面不改色已经足够令他们惊讶,但她这一手弓术是向谁学的?
若非常年训练,这准头是怎么来的。
裴昭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臂,退回到车厢深处,弩/箭射出时后坐力震的她手臂发麻,伸手揉了揉小臂,绿松生怕再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等裴昭退回之后,毫不犹豫地放下窗口处的木板,整个车厢瞬间封死,昏暗的好像连光都透不进来,刀剑碰撞的轻鸣也逐渐远去。
绿松面色复杂,一言不发跪坐到裴昭身边,紧挨着裴昭坐下,帮裴昭按摩小臂,她眼眸半垂,神色变换不定,似在思索些什么,手上动作却半点不停。
裴昭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提醒绿松:“握紧你的武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下。”
闻言,绿松抬头,定定看了裴昭半晌,才缓缓点头。
“娘子……学过弓?”
绿松不太确定地问,世族女学文学武都没有限制,不过女子爱美,习武又辛苦,学武的到底不多。
且,裴昭八岁之后就再没接触过正经的世族教育了,学文尚且够呛,更何况是裴昭刚才所展示的这种必须要师傅教授的弓术。
裴昭欲言又止:“……”
她就知道他们会问,但她总不能说这是上辈子打气球练出来的技术吧,而且因为很久没打过气球了,手感还在她记忆里,不过换了一个身体之后,抬手的角度需要调整。
“未曾学过。”
裴昭摇头,俯身贴在车壁上,绿松还想再问,见了裴昭举动也就闭口不言,马车寂静昏暗,外面厮杀声依然不绝于耳。
裴昭蹙眉,实在不能坐以待毙,还是悄悄推开了一点缝隙查看外面的情况,三十来人的流匪不足以让人惊惧。
在渡过最初的混乱之后,严朗和裴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如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不着痕迹的将流匪驱赶在一起。
裴家和严家两方人马很好区分,严朗手下的兵将皆为黑衣轻甲,裴景手下则是只略略护住要害,缓过神来之后,战火中洗礼出来的两方士卒轻而易举的扑灭流匪。
就像野兽再凶悍,也抵不过结成阵营的正规军,裴昭愣愣地看着先前凶恶的流匪,此刻他们宛如一群孩童,在骑兵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绿松伸手捂住裴昭的眼睛,在后面揽着她:“六娘,不要多看了,免得晚上被魇着。”
裴昭点头,绿松垂眸,手心里睫毛轻颤如蝶翼一般细软划过她的肌肤,绿松嘴唇紧紧抿着,松开了手,马车被轻轻叩响,绿松拉开车门,严朗照旧面上带笑,伸手将裴昭拉出来,斗笠盖在裴昭的头上,厚重的白纱遮住了裴昭的视线。
绿松身形一动,当场就想跟着裴昭出去,严朗淡淡扫了她一眼,绿松顿住,待两人走远之后,才跟上去。
“可吓到了?”严朗高坐在马背上,垂眸看着坐在车辕上的裴昭,头一偏,直直看向裴昭杀死的那具尸体,短弩以一种绝妙的角度刺入流匪的眼窝,一击毙命。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裴昭刚才冷酷淡然的杀死有可能威胁她性命的流匪,严朗心情就止不住的愉悦,他并非嗜杀的将领,但裴昭刚才杀人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染血的梨花,他的血液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要和我一起吗?”他含笑问。
一起什么?
裴昭眉眼微动,没有说话,肢体语言却已经把疑问展露无疑。
裴景恰好驾马过来,闻言不赞同地看着严朗:“不要任性,阿朗,周边不安稳。”随后又对裴昭安抚道,“昭昭无需担忧,乌合之众而已,死人是不用害怕的。”
裴景说着话,余光看见地上倒了一群的尸体如看到花草上的蚊虫,轻蔑而嫌弃。
裴渝也驾马过来,同样不甚在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阿兄,这边血气太重了,昭昭可是女娘,怎么能在这一直待着,反正你与阿朗要打扫战场,不若我先带昭昭往前走一小段路,在前面等你们好了。”
裴渝露出一个笑,极快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说不出的血腥残忍:“若是再有人来冒犯,阿兄可就不要再拘着我了,不然我可是要恼的。”
裴景绷紧下颚,冷淡地看着裴渝,裴渝毫不害怕地回望过去,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紧绷,裴昭下意识开口,打断了有些凝重的气氛:“去哪里?”
裴渝侧头,面纱遮着裴昭的脸,他看不见裴昭的表情,但裴昭一定是面无表情,眼睛黑沉明亮,玉像一般冷淡,偶尔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才会让人惊觉这是一个活着的人。
本来之前对裴昭的关照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照顾家族弟妹而已,谁知六妹妹如此有趣,明明薄情得很,不在意周边的人,偏偏偶尔还会有些无用的慈悲。
然而真的遇到危险,下手又毫不犹豫,之后不见半点阴霾。
“此处脏乱,就让阿兄和阿朗在此善后吧,反正我和昭昭也排不上用场,我带昭昭先行一步,可否?”裴渝笑吟吟看着裴昭,一派风清朗月之态,狡黠地皱皱鼻子,纯然少年心性的样子。
严朗沉默看着裴家两兄弟争执,闻言才开口:“这点小事,赵西他们能处理,我这边的人暂由景阿兄统御,可否?朗想陪昭昭散心。”
裴景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严朗一脸正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点羞涩之意都看不到。
“我现在有事处理,阿渝,你给我安分一点。”裴景选择忽略他的话,警告裴渝,“不然,为兄很乐意替叔父教阿渝一些道理。”
裴渝不置可否,抱怨似的:“阿父到底给阿兄说了什么,阿兄如此严厉。”
裴景冷哼一声,假装没听见这话,转身走了,走时还不忘将赵西叫走,算是默认严朗的话,原地只留下裴昭三人。
裴昭眨了眨眼,撩开轻纱一角,看见沉默跟在裴渝身后的火儿,他见裴昭看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来,同时低了低头,以示恭顺。
“昭昭,来。”严朗毫无顾忌地伸出手,裴渝见状也跟着凑热闹,同样对裴昭伸出手,“昭昭,不若和哥哥共骑一骑。”
裴昭无语片刻,伸手递给了严朗,不管怎么说,严朗好歹也是她未婚夫,况且她都这么大了,再和兄长共骑有些奇怪。
裴渝调侃道:“果然是胳膊肘往外拐。”
裴昭:“……”
她不理解裴渝这种刚遭遇袭击就能立马玩笑的态度,虽然视线被遮住了,但盈满鼻尖的血腥味是做不了假的,还有最初毫无防备,不慎被冲撞开的部曲也受了伤,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伤员,只是为流匪的袭击感到愤怒,因为他们被冒犯了。
说笑几句,裴渝抬手招了招,懒洋洋的,身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血腥味:“火儿,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火儿不明所以上前,又听裴渝命令道:“下马。”
他乖乖下马,牵着马走到裴渝面前,裴渝余光撇了他一眼,轻笑道:“牵好它,若是摔了,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火儿下意识一凛,郑重点头,裴昭摸不透裴渝葫芦里卖什么药,严朗却已经知道裴渝的打算了,悻然收手。
裴昭两辈子第一次骑马,僵硬抓着马背上的鬃毛,又怕抓痛了马,连忙松开手,直挺挺坐在马背上,全身绷的紧紧的,裴渝和严朗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慢慢往前走。
裴渝接过裴昭的马绳,牵着她的马慢慢往前走,裴昭垂下眼眸,马蹄不急不缓,“噗嗤”一声,马蹄踩到血泊。
踢踢踏踏,似有水珠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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