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重物被拖动的声音,手指绕了几圈马的鬃毛,粗糙的鬃毛摸起来手感并不好,刺刺的。
马儿小步快走,很快远离了身后盈满血味的战场。
三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走,几个部曲跟上去,裴渝侧头,看着那几个严家部曲,又撇了一眼安静跟着三人的火儿、绿松和陈义。
“阿朗,让你家的部曲跟远些,可好?”
严朗同样侧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部曲,一回头,染满血色的长道瞬间映入眼帘:“他们有分寸,不会跟太近的,阿渝莫要担心。”
严朗不应,裴渝也不多言,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身后的部曲果然如严朗所言,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裴渝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管。
又行了一段路,待已经远离身后的战场,鼻尖也不再充斥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裴渝和严朗才缓缓放慢步调。
“害怕吗?”裴渝缓声讯问,语调轻柔至极,好似先前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漫不经心的游戏,却又害怕那一场游戏吓到自己尚在闺阁、从未出过宅院的妹妹。
严朗本也想开口,见裴渝先问了,索性不再开口。
裴昭摇摇头,然后想起她带着斗笠,裴渝看不见她的动作,又重新开口,语气清凉如水,淡漠如冰:“我不怕。”
裴昭说这话一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是真的不害怕,对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这点也毫无实感,就像她曾经在游戏里无论击杀了多少npc,她都不会在意。
她只觉得无聊,死了这么多人的袭击仿佛一场闹剧,那些人就这么死了,连一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
裴渝嘴角上扬,表扬道:“我还以为昭昭会同情那些流匪,毕竟女娘总是要心软些。”
说完,裴渝稍微停了一停,像是在等待裴昭的反应,见裴昭无动于衷,他才道:“不过昭昭很清醒,那些人不值得你同情。”
马儿继续以散步的步调往前走,裴昭后知后觉发现裴渝好像是在安慰她。
裴渝继续说,似嘲似讽:“你以为他们是怎么在寒冬里活下来的?你记得第一批想劫掠我们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吗?”
裴昭记得,第一批来的人很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能清晰的看见骨头的形状,赤/裸的胸膛肋骨也清晰可见,身量不高,浑身脏兮兮的,野人一般。
裴昭伸手掠过一旁已经抽芽的树枝,柔嫩的绿叶立在枝头,毫无顾忌地舒展自己的身姿,和虬劲的枝干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的流匪是不是要壮一点?”裴昭不确定,她觉得两边好像没有差别,一样的骨瘦如柴,难道你要指望她辨认出两具骷髅那具要胖一点吗?简直天方夜谭。
裴渝失笑,翻身下马,本就只是慢慢散步的马儿好似得到了什么命令,马蹄轻扬,停在原地打了个响鼻之后,才不紧不慢止住了步伐,裴渝快走几步,严朗早早也下了马,走到裴昭面前,朝她伸手。
裴渝见状,干脆停了脚步,等严朗献殷勤。
裴昭看了看离地还有一段高度的马镫,非常识时务,将手递给了严朗。
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马儿呆呆看了他们一眼,裴昭觉得这匹马是在确定三人是否不再需要它们,谨慎打量过后,它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自己带着另外两匹马溜溜哒哒的走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裴渝等周围安静下来之后,才继续先前那个话题:“你久在深闺,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区别也是常事,第一批人四肢无力,气力不足,来抢粮也不过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这才铤而走险,这几年天公不作美,庶民收成不好,有些世族鼠目寸光,逼的治下的庶民难以为继,出走乡里,这些出走的庶民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能落草为寇。”
“阿渝所言极是,世族与百姓如鱼和水,世族想要发展离不开百姓,若是逼迫太过,治下百姓必然生怨。”严朗也赞同道。
裴昭微微睁大眼,严朗这话不出她的意料,但裴渝完全令她大跌眼镜,裴渝这话说的平静,她听得出来,如果这些人不是用了这么一种方法的话,裴渝会想办法帮他们的,这出乎裴昭意料之外,裴渝平日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应该说他有一切世家子的坏毛病,性喜奢侈,爱华服美食,缓带轻裘,对下人奴仆是世族常见的倨傲,对百姓庶民则是处在一种无视的状态,裴渝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很令裴昭惊讶。
“但是刚刚那些——”裴渝冷笑一声,“那些可不能再称之为人了,昭昭可知,冬日没有吃食,人又无法进入深山与猛兽搏斗,那最容易获取的食物是什么?”
场面在裴渝说出这番话之后似乎静默了一瞬,裴渝含笑看着裴昭,裴昭冷静开口:“是人。”
“对,昭昭说的没错,”裴渝好似很高兴裴昭答对了,脸上的笑容都大了不少,带着一种叹息哀婉的语调,“人才是冬日最容易获取的食物啊。”
容易狩猎,只要放下心里那道坎,人可比动物容易捉,不那么机警,容易哄骗,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尖利的爪牙,真是再理想不的猎物了。
不然,路上那么多白骨被青草覆盖、野花藤蔓缠绕是从哪里来的呢。
裴昭未曾远行,不清楚其中的道理,裴渝却是和兄长一样,自小被裴格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
裴昭隔着面纱很浅的蹙眉,略迟疑了一下,才问:“可是他们会吃不上饭,也是因为你们,你们抢走了他们的土地,逼迫他们日夜耕作却养不活自己,如果能生在一个好世道,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没有人愿意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的。”
裴渝闻言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昭:“你在为那些庶民说话?昭昭,我们已经很仁慈了,这天下毕竟不是庶民的天下,庶民愚钝、贪婪、浅薄,永远只能看见眼前那点触目可及的东西,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不听教化!”
严朗不算太惊讶,在他看来裴昭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当做游戏,现在的想法不过有些离经叛道而已,只要她不付出行动,那就无伤大雅。
裴昭不再言语,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和裴渝之间的屏障,于是她点点头,似是默认裴渝的话,裴渝不懂她,她也不想和裴渝沟通,后世差了三十年的时光尚且有代沟,更何况她与裴渝相隔的时光何止百年。
"四哥哥说得对。"裴昭心平气和的附和裴渝,看起来和每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一样,但裴渝知道,裴昭只是不想和他争论,不知为何,裴渝觉得更生气了。
他好心好意的带妹妹散心,生怕裴昭被吓到,结果裴昭居然这么敷衍,裴渝有点不高兴,对待家人,他是从不掩饰情绪的:“昭昭,你应该知道你这样说话不会让我高兴。”
裴昭纳罕,语调微扬:“四哥哥你这样说话,我也不会高兴啊?四哥哥不懂我,我也不懂四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呢,我也没有要求四哥哥理解我啊,我们可以求同存异。”
裴渝不懂,这个时代没人懂,她当然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但也不至于就将自己看做特权阶级,认定百姓都是底层。
她见过农民阶层的力量,所以也从不会轻视,但裴渝不同,他所处的时代注定是一个世家居于统治地位的时代,世族把控着所有上升渠道,裴渝会因此瞧不起百姓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所接受的教育有济世安民,教化百姓,也可以称为是驯化百姓,巩固家族地位,但绝不包括给百姓开智。
两人之间的代沟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你不懂”就能概括的。
她以前觉得这样说话太傲慢了,会这么说的人只是怀着一种隐秘的傲慢鄙夷他人,他们不认为别人理解自己,也从来不屑解释,所以在不耐解释的时候说“你不懂”。
裴昭从前脾气很好,她认为沟通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毕竟嘴巴长在脸上就是用来说话的,可是她第一次试着沟通,被裴老夫人赶出老宅,第二次试图融入这个世界,就亲眼看见人间惨事。
于是裴昭觉得没有第三次了,这个世界确实是无法理解她的,与之相对的,她也不要理解这个世界了。
谁爱与世同流就任它去吧,她只做一颗无声的树,沉默地矗立在山巅。
裴渝:“……”
他皱着眉头:“你被教坏了,昭昭。”
裴渝不明白,裴昭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世庶之别远比裴昭想的更泾渭分明,更何况百姓压根算不上庶族,他们哪里来的选择权。
严朗:“阿渝,昭昭只是年纪还小。”
孩子有天真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争论的,过几年她自己就明白世族和百姓之间有这无可逾越的鸿沟。
裴昭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分散在四周,把他们围起来的部曲:“我们回去吧,阿兄应该把事情处理好了,还要赶路呢。”
“昭昭,你要记住,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你生下来就注定是站在高处的人,不要试图站在百姓那边,不然裴家保不了你。”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又不是一个傻子,怎么会去螳臂当车,时代大势不是一个人可以抗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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