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闷,裴景挑了挑眉,又看了看严朗,试图得到一点答案,严朗摇摇头。
裴景了然,看严朗的反应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他决定不多管弟妹之间的小矛盾。
这次过后,初生的嫩芽也不能使人欣喜了,很少有机会离开鲁安县的世仆在经历过两次流匪袭击之后,行事越发谨慎小心了,轻易不肯离开部曲的保护圈。
好在除了那两次之后,也无人来犯。
……
行了多日,除了中途进了一座小城休整,眼前所见之景毫无变化,绿松此前从未出过远门,然多日不变的青山绿水,初始还觉新鲜,如今已然令她看厌了。
蓦地,前方似乎有些骚动,绿松下意识绷紧了神,生怕又是上次那样突如其来的骚乱,很快前方细浪一样的声音影影绰绰传入耳中,她听见他们说“前面有个村子”。
裴昭坐在马背上,和严朗并肩而行,她当然也听见了前方的话,这个年岁,生产力不发达,裴昭的衣物也甚少更换,原本还能忍耐一段时日,但此刻听闻这个消息,裴昭也不免觉得身上难耐。
裴昭心情略好了些,眼角眉梢染了不甚明显的笑意,严朗抬手招来赵西,低声言语了几句,赵西点点头,裴昭有些好奇,盯着看了几眼,又侧头去望裴景那边,却见裴景身边的护卫部曲也刚巧听完裴景吩咐,同样唤来几人下去传令。
严朗注意到裴昭的视线,明明裴昭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只用那双黑沉如墨盯着部曲,偏严朗就能从裴昭的肢体语言感觉出裴昭的好奇,耐心给裴昭解释:“各地盗匪流窜,兵祸四起,百姓也多血勇之辈,若投宿的人少了,行事又不谨慎,漏了底细,当心投宿时半夜被人抹脖子。”
裴昭似懂非懂地点头,远远瞧着那阡陌相连,并无鸡犬相闻的村子却没刚才那么高兴了。
村庄并不很大,打眼望去不过十几户的样子,说是个村子都很勉强,房屋也多为木制,有点像她以前见过的那种吊脚楼,但比那简陋多了,只是底部抬高些许,若风强些,那木屋准得摇晃起来。
此刻正值农忙时刻,村中道上无人,家家关门闭户,裴昭等在村外,看赵西目的很明确地去叫了一家看起来最富裕的门户,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那户人家犹疑望了这边一眼,当即吓得连连摆手,不太愿意让陌生人借住。
赵西怕严朗觉得他办事不利,也不想再和这个讲话都显得拗口的乡下汉子多聊,丢下一直拎在手里的、足够三口之家吃一个月的口粮,户主看着散发着清香的口粮,眼睛彻底移不开了,生怕赵西反悔一样,紧紧撰着装着粮食的袋子,当场点头答应了。
裴昭进村之前,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但回头并没有看到什么。
正在裴昭犹豫,不知是否该将这一发现告诉裴景时,裴渝却冲她摇了摇头,严朗也神色如常。
裴昭正打算把这件事放下,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吊楼里有个小孩子正趴在窗台看他们,那孩子见裴昭看见了她,霎时间如受惊的小兽,消失在窗台后,裴昭顿住,探究地看向窗户。
她顿在原地的时间太长,严朗寻着望去,什么也没看见,略带疑问的看着裴昭,裴昭摇摇头,迈步进了房子。
为了方便他们,户主堪称迫不及待的带着妻儿搬出了主屋,生怕慢了一步会让贵人不喜。
进了那户人家之后,裴昭才是真的大跌眼镜,完全是超乎她想象的穷困,真正意义上让她知道了原来家徒四壁是个毫不夸张的形容词,一张铺满半间屋子的草席,一张简陋的餐桌,还有堆在角落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昭僵在原地,如果她眼睛没有毛病的话,她应该是看见了虱子了的。
在草席上。
“那是……虱子吗?”裴昭迟疑道,这不怪她,前世虱子这种东西几乎只在教科书上出现过,这世她从小又是在世族长大,即便后来搬离主宅,每日的柴火也从未间断。
沐浴洗漱对她而言,从不是难事。
在场的所有人,可能就只有裴昭没见过虱子了,因为她不止自己爱干净,她还强迫当初和她一样被赶出主宅的银满等人每三日洗漱一次。
裴昭很少有情绪的脸上出现一丝崩溃,仿佛一只猫突然被拎到浴室里一样无所适从。
裴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严朗也下意识摸摸鼻子,觉得裴昭这样终于让他有了一丝熟悉感,果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族女,裴昭不知道裴渝为什么要笑,她哪里问错了吗?
她用疑惑地眼神打量着那两人,谁知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勾肩搭背的勾搭在一块儿去了。
“是虱子。”裴景好心回答她,裴昭闻言,本就停在原地的脚步,立马跟脚下扎了一根钉子一样,牢牢立在原地,再不肯踏出一步。
户主的妻子怯生生守在门外,见裴昭嫌弃,脸上立刻显露出一种不安来,生怕裴昭生气不肯借他们的房了。
不肯借房倒也罢了,那粮食可是顶顶珍贵的,她刚才看过了,里面全是顶饱的好粮,思及此,惴惴不安的农妇心里仿佛也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她的丈夫已经去烧水了,她左右张望,只看到自己因饥饿而生的瘦小的孩子如初生的老鼠一般躲在角落,目光依赖而充满信任的看着她,没有人能给她拿主意,农妇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机警而胆怯地跑进屋,速度快的像一只野兔,等裴昭回神时,那席草席已经被妇人拢在怀里了,她朝裴昭露出一个讨好地笑,尽力避免和其他人目光有所接触:“贵人不喜欢,小妇人这就抱走,免得碍了贵人的眼。”
裴昭确实害怕有虱子爬到衣服上,要知道这东西她可从未真的见识过,可她转眼看见妇人抱走的草席下又爬出许多虫子,不忍直视地移开眼,绿松上前一步,正要替裴昭说话,小臂却被裴昭抓住,她愣了一下,就听见裴昭语气轻柔地和那农妇交谈起来了。
裴昭深吸一口气,客气道:“多谢,我有些害怕虫子,刚才失礼了。”
“贵人这说什么呢……”妇人有些局促不安,明明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此刻反倒像个客人,拘谨而慌张,生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她嘴角嚅嗫了几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待在这里,告退是不是要先说一声,脑子里一团乱麻,僵硬站在原地,如同一根僵直的木桩,惹的裴渝皱了皱眉。
恰好这时裴昭开口,让她出去,妇人立马如蒙大赦,抱着草席一溜烟跑了。
裴昭站在房门口,颇为犹豫地扫视、打量,赵嬷嬷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刚才没一起跟来就是命人去拿艾草雄黄去了,脚步略微放重,待引来裴昭等人视线后,她躬身行了一礼:“大郎君,乡间瓦舍难免有错漏之处,还是熏一熏草药再进去吧,若不慎被虫子咬了,那可不是小事。”
裴景、严朗倒是不在意,他们少年时就跟着父辈征战沙场了,而战场上的环境显然不可能太好,不过……他们默契回头看了看裴昭,默认了赵嬷嬷的提议。
裴渝踱步到裴昭身边,低头和她说悄悄话:“幸亏你在,不然阿兄肯定不会同意的。”
裴昭抿唇不语,转身走出房门,屋子实在是小,一转眼裴昭就看见农妇并没有丢弃那些在她看来毫无利用价值的稻草,反而很认真仔细的放在院子里铺平,细细梳理里面可能会有的虫子。
她很开心的对两个孩子说话,眉眼俱是笑意,神色是少见的轻松,这份笑意在看见裴昭之后瞬间收敛起来了。
她的两个孩子一见他们出来,立马躲在母亲身后,连头都不敢探出,农妇也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孩子,反应过来之后又讪讪的笑,她的两个孩儿不知费了多大的心力养大的,连平日出门都不许人离了她视线的,怕出了什么意外。
裴昭再次停在原地,直勾勾看着那两个孩童,从他们细瘦的胳膊到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的身子,她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倒出几粒干枣,半蹲下/身子,冲他们招手:“你们俩,过来。”
看到吃的,两个孩子眼睛亮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离开母亲的后背,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觑了一眼母亲的神色,见她没有反对,才胆怯离开母亲充满保护意味的后背,小心踱步到裴昭面前。
裴昭又往前递了递,暗红色的干枣挤挤嚷嚷挨在一起,圆滚滚的样子霎是可爱,小孩低头望着裴昭手上的枣子,也不言语,裴昭无法从两个小孩灰扑扑的脸和同样干瘦的身体辨认出男女,她努力柔和声音,生怕吓到他们,温和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孩还是凝视着裴昭手上的枣子,并不言语,听见她说话,抬头望了裴昭一眼,就再次低头静静看着枣子,裴昭失笑,也不再强求和这两个孩子沟通,把手上的枣子分给两人,两个小孩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纯粹的、天真的笑,也不急着吃,反而一个快步跑到母亲身边,一个跑到父亲身边,想把东西和他们一起分享。
“倒是两个孝顺的。”绿松在旁说道,她的语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裴昭莫名觉得里面充满了一些不太积极的情绪。
她忍住看向绿松的想法,淡淡附和:“孩子天性如此。”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