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从中军大帐出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中天,但萧衍仍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个木桩子又突兀地闯进了萧衍的视线,刚刚因为斥候的事情,闫文昌和他们急匆匆地进了程松衡的帐篷,还没来得及带走他。门口的士兵估计也是看他和几位将军都颇为亲近,于是虽没让他进帐篷,但也没有驱赶他,任由他在外面跟他们一起站成一根木桩子。

    李缙埋着头,梗着脖子走开了,没有理萧衍。

    那个木桩子一见到萧衍,拳头就攥紧了,要不是脸上带着几分惶恐不安,都要让人以为他和萧衍有什么深仇了。他倔强地跟着萧衍亦步亦趋,说道:“我也要去!”

    萧衍心里记挂着凉州之行,心里有点心烦意乱,无意与他多做纠缠,朝帐内喊了声:“闫将军!”

    闫文昌因为要和程松衡详细商量一下伏兵之策,所以仍旧留在账内,听到萧衍的声音,不多时便出了帐来。

    “将军何事?”

    “此子名唤雁西,有劳将军了。”萧衍说着朝闫文昌抱拳道。

    “将军言重了”闫文昌有点摸不着头脑,叫自己出来就为了交代这崽子的名字?

    萧衍见他完全读不懂自己“快把他弄走”的眼神,正要开口直言,没想到雁西向前几步,拽住萧衍的衣角,说道:“我会骑马,我也会凫水,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的,凉州城内我也待过,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我都熟,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的。”

    这个小崽子从进到这个营地起,就没有在众人面前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呆住了。

    萧衍看他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一瞬间就想到了在城墙脚下第一次见到他,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拽着自己的衣角,抛开自己的一切。

    萧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个小崽子对自己的这一份执着到底从何而来。

    半晌,萧衍一根根掰开雁西的手指,毫无感情地说道:“此次行动惊险万分,容不得半点疏忽,我们无暇顾及你。你会是我们的累赘。”

    雁西的手指刚被掰开又立即附上去,仰着头道:“如果如果我被擒了,或者我被杀了,你们就丢下我,我不会连累你的,我发誓!”

    萧衍:“”战场无情,若两军对垒,无力抵抗,抛弃战友尸身自行退散本是人之常情。但昔日同袍,转眼便成一座青冢孤坟,每一个出征人的心里想必都是不太愿意面对的。

    萧衍蹙起眼看他,雁西这句话是在故意激她,还是真的出自真心呢?

    若是故意的,那此子心思之深沉,令人胆寒。但若是真的这么想,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悲凉的觉悟,那他到底经受过什么?

    萧衍朝闫文昌使了个眼色,闫文昌终于会意,上前一把揪住小崽子的后领子,提着他走开了。

    萧衍这才回头对唐归舟和闻长青说道:“各自去准备吧,半个时辰后营门口汇合。”

    “是。”两人齐声道,各自走开了。

    萧衍回到自己的营帐,换好一身玄色劲装出来的时候,周明经就垮着一张脸在外间等着她。

    “周医长”

    萧衍以为又会有一番令人头疼的应付,却只见他放下药箱,兀自向外掏着一些瓶瓶罐罐,最后拿出一卷薄如蝉翼,光滑透明的东西,说道:“这叫莎衣,泄水御雨用的,你把衣服脱了,把这个附在你伤口上,可以避免伤口浸水感染。”

    他闷着头,看也不看萧衍,又说道:“这些药都是些止血,止痛,还有促伤口愈合的良药,你带着,自求多福吧。”

    说完就走了,留萧衍一个人心情复杂地脱衣裹莎衣。

    帐外面李缙抄着手等她,见萧衍出来头也不回便向前走去,萧衍很识趣地跟了上去。到了马厩面前,李缙对着一匹玄色的马说道:“伐赤受了重伤,还在治疗中,你就骑我的吧。”

    那匹马神气活现,健硕异常,是一匹八百里良驹,细看那光滑锃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紫色,很是迷人。

    此马名叫“紫锥”,是李缙出京都的时候赵相国亲自为他挑选的,寻常是不让人碰的。

    “阿缙”

    李缙拿鼻孔出气,还把脸往相反方向偏了偏。

    “阿缙,你信我,我没有把生命当儿戏,我向你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萧衍几乎语重心长。

    “”李缙的心里本就怜惜多过愤怒,被她这么一说,哪里还忍心继续和她赌气。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萧衍在他心里一直是很大气爱笑,不拘一格的。但去年年底时隔六年再回到京都,李缙似乎却很少看到萧衍笑了。

    尤其从收到萧大帅的死讯,出兵西北到如今,萧衍总是独自出神,鲜少说话。肩上就像突然加了千斤重担般,苦涩难行。

    可她偏偏什么苦难都往自己肚子里吞,蒙着头一往无前。

    “你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萧大帅想,想必他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一直这样颓废自苦的。”

    “我知道。”萧衍说得平心静气,但每个字都好似和了血。

    萧衍一笑,扫掉阴霾,一捶落在李缙的肩上,说道:“你可得把金州给我看好了,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抢回来的。”

    闻言,李缙也笑了笑,说道:“放心吧,萧将军,末将一定替你守好金州等你平安回来。”

    说着,闻长青和唐归舟也收拾停当,过来牵马。大家都选了或玄或枣,颜色偏暗的马。正准备出发,于信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拎着满包袱的干粮,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凉州北城门外的曲通河边。

    天上一轮明月皎皎,照透青空万里。河边植物多为矮小的灌木类,间或几棵白杨,云杉,难以作为遮挡。月色下有三个人弯腰前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萧衍三人未免惊动在凉州城边巡防的北狄部队,早在十几里外便弃了马,步行向前。

    “将军这个地方我们刚刚来过”闻长青试探着开口,他们已经经过同一棵白杨第三次了,萧衍在树上做了记号。

    闻言,萧衍干脆靠着那棵白杨坐了下来,“歇会儿吧。”

    闻长青打开包袱,给每个人拿了一块硬邦邦的面饼,萧衍说道:“父亲曾告诉过我,站在暗渠入口处抬眼望向城门,如若天光放晴,可以看见城楼最顶端的萧家军旗。”

    唐归舟:“”

    忽地,他们后面几十步远的地方传来拨动草木的窸窣声,“谁!”闻长青喝到。

    几息之后,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映入他们的眼帘,是雁西。

    “是你?你怎么来了?”闻长青惊道。

    雁西眼神越过闻长青,毫无畏惧地迎着萧衍如刀的目光,说道:“我知道暗渠的入口在哪儿。”

    “你是怎么出来的?”萧衍的声音冷若冰霜。

    “你们走后,就有士兵回报,说前方两百里开外北狄驻扎地旗帜连天,看不到尽头,具体人数还在继续打探。闫将军忙着布置队伍进望勾山,无暇顾及我,我就”

    即便如此,营地里的布防也绝不是一个小孩子就能轻易躲过逃出来的。

    “你说谎,你当我大盛军营是你小孩子的游乐园吗,任你随进随出。”萧衍的眼神掩映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但周身溢出的杀气令身后的闻长青和唐归舟都情不自禁地为之一凛。

    “我没有。营里都在点兵集结,没有人注意我。而且,我是你亲自带进去的,没有人敢拦我。”

    萧衍的眼神双双射进雁西的双眼,审视着他,又问道:“你说你知道暗渠,是如何得知?”声音几乎掉出冰渣。

    “是机缘巧合我无意间发现了暗渠与城内一个井口的交汇,曾经经由暗渠出过城。”

    萧衍的面色愈加阴郁。

    雁西忙继续说道:“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将军,此人不可信。万一他是”北狄人的暗探呢,闻长青没有说完,但三人都立即会意。

    “我是大盛国人,如若你们不放心,尽可以在我告诉你们入口之后,杀了我。”很赤诚的剖白,可是难以想象是出自这样一个柔弱少年之口。

    四肢瘦弱,浑身没有几两肉,但那脊背却时刻都是挺直的,自带倔强和坚持。萧衍看他那条受伤的腿,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蓦地,萧衍想要那日晚间自己从梦魇中醒来,那个少年如同深潭一般幽静但澄澈的双眼。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晚自己因为那双眼睛奇迹般地感觉到平静。

    他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有一股坦荡地直率,不讲道理但却令人无法拒绝。

    “你说,你知道暗渠的入口?”想到这里,萧衍心里忽地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软下语气问道。况且,即便他想干点什么,也必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

    “将军”闻长青还是难以信任他,随即看到唐归舟朝着自己摇了摇头,便闭了嘴。

    雁西点点头,萧衍说道:“带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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