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擦擦脸吧。外边走动的人开始多了,咱们得快些回去,你的脚还能不能走?”我鼻子囔囔的问道。
“阿姐,你说的可是真的?”蔓萝也囔囔着鼻子。
“什么是真的?”
“你方才说……要去西域,赎绣凤姐姐回来。”
“当然是真的。”
刚刚见她一心寻死,我一时情急,慌乱间许下了“先挣它两个亿”一样遥不可及的承诺。不知何年何月能做到,但一定是要试试看的。
“那,我们要离开这里,还要挣许多许多钱,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嗯,我的确这么想。回去咱们再细说吧,我一夜未睡,可是累极了。”
说话间,不知何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正想拉蔓萝找地方避一避,就看见一队家丁拿着板子从花木掩映的小径跑了过来。
“捉住了!就是她们!”为首的一人扬声向远处报告。
我们俩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几个大汉摁倒在地上,剪着双手动弹不得,同时嘴巴被布团塞了个严严实实,连声“冤枉”都喊不出口。
不一会儿,一双绣着暗纹的黑鞋出现在我眼前。“两个生得一样的女贼,衣衫破烂,偷了个包袱。错不了,就是你们了。包袱呢?”
“回大管家,没瞧见包袱,兴许是藏起来了,这俩贼狡猾着呢。”
“小的亲耳听见她们说,好像说什么等出去了要换一大笔钱!”
“对,千真万确!”
家丁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心里叫苦不迭。
大管家又命家丁把我们拎起身来,来回扫视了我们一圈,两撇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不错,果然是生得一模一样。还是两个女娃娃呢,竟敢跑到金府行窃,不知天高地厚!”他一边说着,扯下蔓萝嘴里塞着的布团,“说吧,偷的包袱呢?坦白说了罪也轻些,否则板子可是没长眼的。”
“不是的大管家!我和姐姐不是贼,我们是拾竹苑的舞姬呀!”
“还敢浑说!你们是舞姬?拾竹苑的牌子呢?大清早的拎着包袱往外跑作甚?还说要逃出去换钱?来人,堵上嘴,先打二十板子!”
眼看大事不妙,我挣扎着支吾起来,示意有话要交代。
大管家于是也松开了我,说道:“好,换你来说,坦白从宽。”
“大管家,您想想哪里有贼不趁着夜里偷、要等人都醒了才偷的?许是几位小哥听岔了!我们真的是舞姬,您看这衣衫鞋袜分明都是府里的样式。”
“倒也有理,可那包袱是有人亲眼所见!你倒是说说包袱在哪里,还有这一身的泥污草屑,怎么回事?”
“这……我……这是”我犹豫着要不要招出绣凤,不知道私下里传递物品算不算大罪。可不说的话,这包袱去哪儿了又怎么搪塞过去呢?一夜未睡的大脑开始运转不灵,嗡嗡作响。
犹豫间,大管家又发话了:“果然狡猾,嘴里没有实话!给我捂好嘴摁住,一人赏三十板子!”
我于是又被摁回地上,皱起脸来,准备承受这场无妄之灾。
“不许打,她们是在我这里。”
咦?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表少爷!您这是?”
“这二人确是府中舞姬,昨夜宴后本少爷见月色难得,便唤了来赏舞解闷,今早才走的。怎么?”这人慢条斯理地轻声说道,可效果无异于打了个炸雷。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场幻象:我站在黄河边上,把一个上面写着“清白”的口袋抛进了河里。哦,应该是两个才对,还有蔓萝的。
“你们也是,这有何不好启齿?我不是许过留下你们,等再长两年就接过府去。”越听越离谱,我甚至开始庆幸此刻自己嘴被堵着、手被剪着,否则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管家连忙见风使舵,“哎哟这!这!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还不快把两位姑娘放了!拾竹苑的女孩子家哪禁得住这么扣着!”
我于是又被拎了起来。
四处环顾一番,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围了有两三圈,甚至还有才半人高的孩子,也凑上来津津有味地瞧着。
而不远处站在当中那个穿白袍的,不正是昨天午后见到的自称认识蔓萝的青衣少年吗?同样苍白清俊的样貌,同样人畜无害的笑容,除非他也有个双胞胎,否则绝对错不了。
少年的身旁有一个扶着他的红衣侍女,身材高挑,模样逸秀。可是这个人……从刚才起就冷冷地盯着我,一瞬不瞬。那目光如有实质,让人遍体生寒。
松萝难不成又跟这个人有过节吗?
“这一遭可是受委屈了,你们想要什么补偿?说出来,我都答应。”那少年温言说道。
“多谢表少爷,蔓萝只想回去。”蔓萝惊魂未定,怯怯地开口道。
“松萝你呢?”
“啊?我想睡觉。”正在苦苦思索的我突然被叫到,懵懵然脱口而出。
只听见人群一阵哗然。
后知后觉地发现话好像有歧义,我连忙找补道:“不是不是!奴婢是说,我也想回去,补觉。”
哗然声更盛。
我又细细思索一通,完了,越描越黑。
我名为“清白”的口袋沉进黄河底,从此别想捞上来。唉,这个时代够开放吗?我会不会被浸猪笼呢?到时带个小刀偷偷在水底划破猪笼可以逃走吗?这样混乱的场面下,我的大脑神思散漫,竟然开始想些更加荒唐的怪事。
“自打失忆后,松萝几时又添了爱走神的毛病?罢了,都回去吧。”
他的语气温和,而我却听得头皮一紧,这个人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名字?赶紧顺了几口气才没有厥过去,我拉着蔓萝的衣袖就准备退下。
弱柳扶风的表少爷终于被他的美婢搀走了,两人一红一白,煞是好看。只是那个侍女,临去前目光再次从我身上划过,像蛇一样冷……
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大管家轰散众人,遣了两个家丁“送”我们回拾竹苑。名为送,实则是查探一下我们身份的虚实吧。
我两只手疼得抬不起来,脑子一片浆糊,木木地往回走。蔓萝同样一脸茫然,从昨天到现在发生了太多的事,精神高度紧张下,我都简直快要死机,何况于她一个孩子。
“哎哟!松萝蔓萝!你们这是把我的姑娘怎么了!”肖嬷嬷开了院门,看见我和蔓萝灰头土脸,苦刑犯似的被两个家丁“押”了回来,气得直跳脚。
家丁们连忙点头哈腰,赔笑道:“嬷嬷莫气,都是一场误会,大管家说了,给您和姑娘们赔个不是。”
“什么误会!我们拾竹苑的姑娘精贵着呢,赔个不是就想完事?你看看这一个个,眼睛哭得像核桃,身上跟藕塘子里捞出来似的!我多灾多难的松萝蔓萝诶!这可是我教养了快十年的双生女娃儿,阖府再找不出第二对!松萝,出什么事儿了快告诉嬷嬷,嬷嬷给你们撑着。”
我的脑仁被肖嬷嬷的大嗓门震得生疼,“不关他们的事,嬷嬷。您让我们先去歇歇吧,一会儿我保证全告诉您。”
肖嬷嬷听罢,连忙往外赶着家丁:“今天暂且放你们走。等我查清楚了什么事儿,再找你们细算账!我倒要找他沈执礼问问,几时轮到外院的家丁来碰我的姑娘了!”
我拉着蔓萝跌跌撞撞地回房,又好说歹说地搪塞走了肖嬷嬷。
“蔓萝也累坏了吧?快睡一觉,天大的事都睡醒再说。”强撑着精神换下脏衣服、处理好她的伤口,我便一头沉入了黑甜乡。
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仍然是蒙蒙亮,小鸟在一声声叫。
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静静地瞧着阳光一点一点爬上头顶的青色幔帐,头脑清明地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很不乐观呐!先前杀气腾腾的“渊少爷”是怎么回事还没整明白,跟这位“表少爷”的关系也已经说不清了。
昨日之事仿佛环环相套,我虽然懊恼,却也不悔。如果当时没有偷溜出门,想必如今金府里口耳相传的新鲜事就不是病秧子表少爷的桃色秘闻,而是拾竹苑第一舞姬自尽而亡了。
只是……连带着蔓萝也被卷了进来,实在对不起她。可如果不是她来带路,我也找不着方向去救人。
算了,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必然。那混蛋少爷既说“过两年再接过去”,好歹还有些时间可以转圜吧。还有绣凤,大约在我和蔓萝熟睡之时,她就已经动身去西域了,不知可否有人去送她……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翻身而起,知道今天同样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阿姐,你起了?”蔓萝轻轻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并不是刚醒。
“嗯,蔓萝睡得好么?”
“我半夜就醒了。又怕吵到你,就躺到现在。”
“傻子,醒了就起来呀。手还痛不痛?脚上的伤呢?”
她摇了摇头,走过来牵住我,嫩生生的小脸上写满了惶恐,“阿姐,我们怎么办呀?我都不敢出门了。”
“有我呢,一会儿不管谁问都我来说,你不必理会他们。知道么?”
“嗯,”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我觉得,阿姐似乎变了许多。”
“你忘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自然是与以前不同的。”我心虚地搪塞道。
虽然这是实话,但其中深意她并不知晓。
为了要转移话题,我猛地想起了一件早就想问她的事情,于是赶忙说,“对了,你老实告诉阿姐,那个表少爷是什么人?你我可曾见认识他?”
蔓萝疑惑地皱起眉头:“表少爷是老太君的亲外孙,天骏城里励国公府上二房的嫡子,叫做……万泓?就是上回救你的渊少爷的堂弟。听说万二爷和二夫人早些年相继去了,就剩下表少爷一个。表少爷从小就底子弱,老太君怕他受不住天骏的暑热,每年都接他来汜水消夏,这次渊少爷过府来就是接他回去的。只是我们从不曾到过表少爷跟前,我也不知他为何愿意为我们解围,竟还能说出阿姐失忆的事儿。”
“你是说,我们先前从不曾与他说过话?”
“没有呀。”蔓萝神色坦然,而我疑虑更深。这位少爷昨日难道只是碰巧遇见了,又大发善心吗?
明明蔓萝说不认识他,可他甚至还叫得上我们的名字,却又分不清我们两个。反倒是那个红衣侍女那么死盯着我,看来她是分得清我和蔓萝的,这又是为什么?
“表少爷的那个侍女呢?你可认识?”
“噗,”蔓萝笑了,“是阿姐你认识。那是绛洇姐姐,前些日子她的帕子丢了,顺着水漂到咱们院里。后来被阿姐拾到交还,绛洇姐姐还送了咱们几颗银瓜子作谢礼呢!”
完全理不清头绪,我并不灵光的头又开始疼了。
“算了,先不管他们。昨日之事我打算向肖嬷嬷如实说明,你觉得好吗?”
“阿姐放心吧,肖嬷嬷对我们极好,虽然练功时严苛了些,但也是真心拿我们当儿女疼的。”
我其实很矛盾。
凭这些天的相处,以及松萝的直觉,都告诉我肖嬷嬷是可以信赖的人,而她把一个个亲手培养的姑娘往火坑里送,却也是我看见的事实。或许在她们眼里,从这个金丝牢笼送往另一个金丝牢笼,本就是舞姬们命定的结局。若是那牢笼再华丽些,便是极好极好的归宿了。
“好,走吧,我们去见她。”我深吸一口气,牵着蔓萝走出房门。
霎时间,庭院里早起练功的姑娘一个个定住了似的,然后纷纷小跑着凑了过来。
阿玥抢先一步拦住我,一脸探究地问道:“你俩可算是起来了?如今整个金府怕是都在传,拾竹苑的一对儿双生子陪了表少爷一整夜,眼睛都哭肿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蔓萝臊得直往我身后躲。
“别听外边那些疯话,都是瞎传的。我俩先前答应了肖嬷嬷,这就得去见她,回头再来跟姐姐们解释。”
我带着蔓萝一阵疾走,逃离了眼神的杀阵。
到了嬷嬷的屋前,只见门大敞着,而她坐在正对门的方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来了?”她和颜悦色地招呼道,“快过来坐下吃饭,饿坏了吧。”
我们走上前去,桌上已经另有两副碗筷,像是知道有人会来。
三人在沉默中用饭,我盘算着如何开口,食不知味。
良久,只听见她放下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呐,我把你们俩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时候,还没这桌子高呢。瘦得像烧火棍,整整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话,满院上下都以为你们是哑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蔓萝抽着鼻子,小声说:“嬷嬷,您对我们好,蔓萝都知道。”
肖嬷嬷接着叹道:“前不久啊,我也是这样陪着绣凤吃了饭,然后送她走的。谁想得到这么快就到了你们。”
“啥?”我一脸愕然地从碗里抬起头来。
“大老爷昨日差人来说,把你们送给表少爷了。”
哐当!蔓萝失手砸了碗筷。
“他不是说什么过几年再说吗?这人嘴里果然没一句真话!”我只觉得蹭地一下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你这孩子,别口无遮拦的!”肖嬷嬷戳了我一指头,“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你们是表少爷的人,大老爷这也算是全了两府的脸面。对了,你们去看看里屋堆的东西,都是大老爷赏下的,还有大管家的赔礼。”
我努力压下火气,起身关紧房门,推着两人进了里屋,只见八仙桌上果然有个锦盒堆的山丘。
“嬷嬷您坐,我把昨日晨间发生的事情都讲给您听。”
于是,昨天我们是如何打了包袱,如何钻出狗洞弄破衣裙,如何救下寻死的绣凤,回来时又如何被家丁们误当成贼捉住拷问,直到后来表少爷如何出面解救,反而又引起了更大骚动,我都一一细讲了一遍。
当然,隐去了我如何夸下海口的那一段。
肖嬷嬷听了,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这么说,你们与表少爷竟是毫无瓜葛?怪道呢,我说你们是几时被召去的,拾竹苑里没一个人说得上来!”
“可眼下如何是好?嬷嬷,我们若不想去国公府呢?”
“那还有什么法子?大老爷都亲自发话了。真是苦了你们,还是两个半大孩子。不过这励国公府可是再显赫不过的地方,励国公老将军可是咱们大宸最神勇的战神,府里定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弯弯绕绕。你们这是去享福,莫怕啊。”
她掏出帕子揩了揩眼睛,接着又感叹道:“若不是你们俩,绣凤丫头可就没了。从小养在我跟前,竟没看出你们有这么大的胆子!亏得昨儿没在大管家面前供出她来,要是那胡商知道了可了不得。你们不知道,胡人凶残着呢,是喝人血的!那一嘴大胡子没准就是血染红的。可怜我的绣凤,生得那样标致的模样,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就是送进宫做娘娘都使得……”
她越说越没边了,我只好出声打断:“那绣凤姐姐呢?现在可是走了?”
“唉,昨儿晌午坐马车走的,到了兰汀渡口再换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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