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嬷嬷雷厉风行,一声令下封住了所有唾沫横飞的嘴,拾竹苑里好歹是清静了下来。她命我们只管好好休养,免去了每日的功课。

    我趴在桌前,望着搬过来的锦盒山丘,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蔓萝正坐在门槛上,翻出丝线来打络子。见我静得出奇,她随口问道:“阿姐?你不开心吗?”

    “蔓萝觉得开心吗?”我不解地反问她。

    她一派天真,又见我神色有异,于是试探着说:“我觉得……能去国公府也是好事。表少爷救了咱们,他不像坏人。”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蔓萝拉过来坐下,又取过药酒帮她揉着胳膊,“你说说看,桌子上这些是什么?”

    蔓萝欢喜地回道:“都是主子赏下的好东西呀,咱们可从没得过这么些呢,恐怕拾竹苑里人人都要眼馋了。”

    我轻轻敲了敲她的榆木脑袋,说:“要我说,这些个玉器奇珍、珠翠绫罗,都是糖衣包裹的毒药,金银堆成的坟茔,你明白吗?”

    她困惑地摇摇头,“可是阿姐,你先前不是说,你要很多很多的钱吗?”

    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当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善人吗,真金白银就这么白白拿去送人?不过是想着从咱们身上讨回去更多罢了。还有那位表少爷,昨日虽说是解救了咱们,可也凭着一张嘴把咱们的清白毁得一干二净,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的!如今闹得沸沸扬扬,他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说起来不过是年少风流,可咱们呢?等真到了天骏的深宅大院里边成了侍妾,两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倚仗,谁知道有多少眼睛暗中盯着要剜咱们的肉?你呀,不设防备之心,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拆吃入腹了。”

    蔓萝低头不语了,只紧紧地绞着手帕。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一个吓唬小朋友的恶劣老姑婆,又狠了狠心接着说:“蔓萝,绣凤姐姐如今远去西域,咱们也要被送去国公府,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咱们是舞姬呀。”她黯然地小声答道。

    “对,可咱们并不是生来就愿意当舞姬的。身为下贱,就要身不由己地被人摆弄,拆散骨肉亲朋,离开故土家国,甚至他日被人欺凌侮辱、身殒命丧,都未可知。你愿意如此过活吗?我只知道,你若是被人这样欺负了,阿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呀,傻妹妹,我的确需要很多很多钱,可这并不是目的。阿姐终归是要想办法带你逃出去的,咱俩还要去西域找绣凤姐姐,你忘了?钱只不过是助我们爬出那华丽监牢的梯子罢了。”

    蔓萝回过身紧搂着我的腰,“我也绝不让人欺负阿姐!”

    “好。”我惆怅又欣慰地笑了起来。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与蔓萝认真交谈。我虽然视她为至亲,可心智却长她许多,更何况我失忆是假、穿越是真,平时不得不谨慎少言,以免穿帮。可我们对对方的心都是一样的,这是我在这异世之中唯一感到安慰的事情。

    午间刚过的时候,肖嬷嬷又过来了,喜气洋洋的样子。“松萝、蔓萝,老太君差人叫你们过去问话呢。”说罢便不由分说地给我俩整了整衣裳,推出房门。

    我这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小女侍,年纪尚幼,却绷着脸一派严肃老成,反倒有了一种反差的萌感。“这是她老人家跟前的喜姐,快跟着走吧,在老太君跟前千万恭谨着些。”

    名唤喜姐的女侍扫了我们一眼,冷脸道:“快走,晚了可是要罚的!”说完便一扭腰走了。我回头给了蔓萝一个“当心”的眼神,俩人碎步跟上,一路低头不语。不知此去是吉是凶,我忐忑难安。

    “你们在此候着,不许走动。”等跨进了一座檀香气息萦绕的院子,喜姐留下一句话,便挑开帘子进屋去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不知道哪儿传来的“梆”、“梆”的木鱼声,一圈一圈回荡在天井里。偶尔有几个上年纪的奴仆出出进进,并不理会我们。

    直到我把《芙蓉女儿诔》默背了第十三遍,从屋脊上越过的阳光已经从门槛滑到了我的右脚尖的时候,门帘子终于再次被挑开了。一张笑嘻嘻的小脸露出来,“老太太念完经了,姐姐们快随我过去吧”。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扎着双髻、六七岁上下的男孩儿,脸蛋看起来软乎乎的,一双讨喜的笑眼,两个深深的酒窝。似乎……眼熟得很。

    我们亦步亦趋,跟到了内堂,在当中跪下。

    “给老太君请安。”

    “都抬起头来,我好好瞧瞧。”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是慈和的。我抬头望去,软榻上歪着一位富态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就像是一尊佛。

    她笑着开口道:“嗯,看着倒是面善,也规规矩矩的。定是沈管家添油加醋地浑说了,喜姐。”

    喜姐立在软榻后为她按着头,撇着嘴说道:“小虎子也是亲眼瞧见了的,他可不会扯谎,依我看,昨儿的情形很有些不成体统!”

    “那都不妨事,泓儿中意才是头等紧要的。”老太君又瞧了瞧我们,说道:“少不得要嘱咐你们几句,我的这些儿孙里,性子最和顺的就数泓儿。这孩子,打小原也是个爱说爱闹的性子,偏生父母……相继去了,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了病根儿。这些年我接来身边养着,请了多少大夫也无甚起色,反而性情愈发冷僻了。这孩子,仕途经济是指望不上的,我只望他无病无灾,也好让我这老的少操几年心哪!”她说到伤心之处,不由得泛出泪来。

    见她如此,喜姐宽慰道:“放宽心吧老太太,您忘了大师说的,哥儿是洪福齐天之人,有贵命呢。”

    老太君叹了口气,“我与他舅舅合计,年后便从府里挑两个好的送去天骏,给他收房,他若是瞧着喜欢,身子兴许也好得快些。如今他既自己开口要了,我自然没有不乐意的。你们虽是舞姬,好在是府里养大的清白姑娘。只是才十三岁,到底也太小了些。”

    我于是连忙接过话茬:“回老太君,我们姐妹自小在拾竹苑习舞,从未到过主子跟前,又年幼不知轻重,怕是服侍不好表少爷。还是请老太君另派他人吧!”

    “难为你肯这么想,果然是个懂事孩子。”老太君乐呵呵的,像是更满意了,“只是泓儿难得喜欢些什么,他既看上了,定不肯作罢。大老爷那边也是这个意思,你二人自今日起就留在我跟前,好好学些规矩,等过了年便送上国公府去。”

    我徒劳的抗议落空了。

    一下子竟住进了金府老太君的缘僖堂,人人都说我们可是得了“天大的脸面”,可个中滋味如何,也只有自己知道。

    老太君调来一名专管采买和训练新婢的管事娘子,又打发了两个老婆子专管守夜。行走坐卧,请安施礼,铺纸研墨,斟茶布菜,穿衫着履,熬汤煎药……作下人的规矩一套又一套的。

    “你们俩都给我仔细着,日后到了国公府若是也这般的不稳重,还叫人以为咱们金府里没个规矩。”余娘子手持细竹板子,踱着步左右视察。

    蔓萝老老实实地一遍遍练习。我却时而神游,一边腹诽着万恶的封建地主,想到一些诸如“黑三角贸易”之类不着边际的上辈子听来的东西。

    这大概可以叫“金三角”贸易吧,我苦中作乐地想。我和蔓萝这两个苦命的奴隶,从金家的拾竹苑“卖”到了金家的缘僖堂,半年之后,又要从这里“卖”去七百里外的万家。姜小榆,这半年里必须抓紧时机呀!兴许讨好了老太君,求来机会跟着她去哪个山头上香礼佛,就说要为少爷祈福,到时候海阔天空自然有地方可跑。然后再扮做逃难的流民或者乞儿,混出城去,还要想办法搞两张假户籍……对了,我们辛苦攒下的那点银子还落在拾竹苑,要尽早取回来才是……

    “嗯,你不错,有模有样的像回事儿。你!斟茶的手再稳当些,茶水都溅上桌了!你是松萝吧?”

    “是。”我屁股挨了一板子,无奈地说。

    “我如今倒也认清你们两个了,这蔓萝是最用心的,松萝,惫懒得很!”

    “我资质愚钝,学得慢了些,亏得娘子人美心善教得好,我这块朽木能来您手上□□,真是松萝的福气呀!”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也慢慢摸索出了些门道。如今,用十三岁女娃娃的样子撒娇卖乖,已是得心应手。

    “松萝就那张嘴惯会讨巧,”余娘子笑着拧了我一把,“蔓萝,你也学着活络些,闷着头光干不说,也是不行的。”

    “是。”蔓萝温顺地答道。

    这孩子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我先前再三叮嘱她,出了拾竹苑千万要谨言慎行,她依言照做,缄默得让人时常忘记她的存在。只是这几日我们连睡觉都被婆子们看着,只要翻个身就得被打醒了摆正姿势重睡,竟连关起门来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说回来,汜水这地方的水土果真能养人吗?连这里的老婆子精神头都这么好,怪能熬夜的。我揉了揉被打痛的膀子,暗暗感叹这惨无人道的生活,胡思乱想地睡了。

    好像有什么细细痒痒的东西在我脸上爬。我睁眼一看,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孩儿正笑嘻嘻地趴在床头围栏上朝我眨眼,手里拿着根细草棍子。咦?是动画片里的渔童从花盆里跳出来了吗?还带着鱼竿呢,简直和活的一样,我愣愣地想。

    “年画儿姐姐!快起来呀!”他伸手拽拽我的辫子,低声说。我清醒了,原来是小虎子。

    此地常挂的一种年画是一正一反两个一样的女娃娃,小虎子便只管我们叫年画儿姐姐,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他是老太君几年前从佛寺里领回来的孤儿,据说一见便深感有缘,于是一直养在身边。正是精力旺盛、猫嫌狗厌的年纪,因着老太君极宠,也无人敢管他。

    这几天小虎子时常跑来缠着我们玩,时不时扔过来几只毛虫或者四脚蛇,把一屋子女人吓得吱哇乱叫,我倒是乐得不用站规矩听训导,假意捉虫子,捉着捉着就捉出门去,两个人趁机玩了起来。

    毕竟,努力又有什么用!想当初,倒霉催的姜小榆不正是因为太勤奋了,大晚上加完班还要出去夜跑,最后落得个被车子撞进冰河里的下场!要不然,我现在还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看漫画吧……总之,姜小榆决定这辈子都只做一根除了摸鱼以外什么都不拿手的老油条,我举着粘杆儿捉知了时,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过,玩到最后也没有我好果子吃,还是要加倍地站规矩,而小虎子当然是不用罚的。

    “年画儿姐姐,快跟我来。”我和蔓萝都被他闹了起来,一看婆子们这会儿都歪在脚榻上睡熟了,便悄悄翻身下了床。

    小虎子一手拉一个,三人在黎明时分朦朦胧胧的晨光中,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眼看着被他领到了后院墙根的狗洞边上,也不说什么事,只示意我们钻出去。

    上一次钻狗洞钻出的阴影还未消散,我急了,“天不亮就唤我们出来玩,余娘子知道了又要打板子的。”说罢牵着蔓萝就要回去。

    他连拖带拽地拉住我们,“怪啰嗦的,快去嘛!有人找你们!”

    “谁?”

    “不认识,是个……是个姨姨。”

    “真的?”我狐疑地盯着他,小朋友一脸诚实无辜。

    “阿姐!兴许是肖嬷嬷偷偷来看我们了?”蔓萝雀跃地说。

    我听了也激动起来,又仔细观望了一圈寂静无人的四周,于是放心钻了过去。

    这缘僖堂的狗洞一看就是常常有人钻的,干净得很。这么想着,一起身就撞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不远处笑着看我狼狈的样子。哪里是我们期盼的肖嬷嬷,是万泓。

    我见了鬼似的,在夏末清晨的冷空气里狠狠打了个寒颤。

    偏这时又听见了墙根底下传来蔓萝细细的呼唤声,“阿姐,你等等我呀……”

    我只好赶忙把她探出来的脑袋瓜往回摁。

    “回屋子等我,别出来,我马上就回。还有你,小混蛋!”我压低了声音朝着小虎子喊道,他早一溜烟跑没影了。

    深吸一口气,我决定硬着头皮直面这位捉摸不透的表少爷。那些我想破头也解不开的事情,兴许能从他嘴里挖出来。说起来,不过是跟我家表弟一样大的男孩子嘛,我一个大姐姐,怕他不成?这么做着心理建设,我慢慢走了过去。

    此刻晨光熹微,少年郎站在花木扶疏的小径上,正把玩着一根碧绿的苇草。他长身玉立,眉目含笑,落花沾染发梢,露水打湿衣角,正宗的“陌上人如玉”。

    如果我真是个豆蔻少女,如果我没有提前见识过这个人睁眼说瞎话的恶劣本性,这会是相当令人怦然心动的场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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