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晒谷场上等着看火烧大姑娘的群众们再次沸腾了,因为奉善仙姑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就驱散了“恶鬼”。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道实在惭愧……”柽谷老道满脸挫败。

    “道长何出此言,奉善这次不过是误打误撞,与她恰巧有一段机缘罢了,一切还要多谢道长先前的点化。”我赶忙吹捧道。

    “奉善娘娘,”一个精瘦的妇人着急忙慌地挤开人群,“我那侄女儿怎的状若痴儿,还不会动弹!她过两日花轿就要上门了呀这……”

    “葛绿珠本是至阴之躯,近来又不知遭逢何事,许是心绪难平、五内俱崩,这才将葛氏一族的前世冤亲债主招引而来。尘归尘,土归土,如今已由本座送回原处。只是葛绿珠现下魂不附体,唯有远离俗世的须眉浊物,三魂七魄方能一一归位。”

    “这……依您看,要几时她才肯归位?这再过两日就要过门了呀……”

    “小道友,不如直接起坛招魂吧,材料一应都是齐备的。”柽谷老道说。

    “道长有所不知,送走那些冤亲孽障时,奉善已立下誓约,须由葛绿珠本人入我道门,日夜祝祷,直到业障消解为止。若非如此,他们是万万不肯离去的。倘若食言,恐怕……孽力必将反噬葛氏一族。”

    “这害人精!这害人精!老娘早说他们姐弟就是个祸害!”妇人竖起两个眼睛,破口大骂了起来,被一旁的几人捂住了嘴。

    “休得胡言。”我难得的冷言厉色了起来,“葛氏族长何在?葛绿珠如今是替整个家族牺牲小我,消解业障,这可是福泽子孙后代的大功德,这样的奇缘奇事恐怕百年也难有一件。有女如此,实是你们全族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确是如此,”柽谷老道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老道活了六十载,也是头一回遇上如此奇事,实乃闻所未闻。万中无一的极阴之体,偶然招引了一众冤亲债主,老道束手无策之际,恰好又等来了与她有缘法的奉善,这可不正是我说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头搓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发表感叹,为这场闹剧作了一个非常圆满的总结陈词。

    后来,老族长感恩戴德地打灯笼开道,我牵着黄狗,葛文舟举着招魂幡,葛氏的几个年轻后生用门板抬了葛绿珠,再加上数十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镇民,一行人浩浩荡荡、慢慢悠悠地上山,有如百鬼夜行。

    老族长一路上再三发誓,一定会尽心教养葛文舟,请绿珠丫头莫再牵挂,快快回魂,只管留在道观潜心祝祷。夜里山道难行,一个抬门板的人脚下打滑,失了手差点把葛绿珠摔下山去。众人顿时一片慌乱,而她仍然睁着茫然失焦的双眼,任由自己头下脚上地栽下去……

    这个女孩子,果敢、刚毅,更可怕的是,敢对自己下狠手到惊人的程度……这样的人是我从不曾遇到过的。我向来不擅长识人观心,这次也是,不知道捡回去的会是蒙尘的珠,还是冻僵的蛇,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等打发走众人,我赶忙回屋倒了一杯水给她。“人都下山了,你松快松快吧。一路上可都听见了?你们族长亲口应允了会照看好葛文舟,你也可以放心了。”

    她这才转动了几下呆滞的眼睛,缓缓说道:“听见了,我那时很想笑,也很想哭,都忍住了。”说完,她接过水一饮而尽。

    “你的确很能忍,真是了不起。”我由衷赞道,又急急忙忙去翻找伤药。幸而林秋雨给我准备的药品齐全,如今都派上了用场。

    她满身都是伤。头上一个草草包扎过的口子,似乎被水泡过了似的,伤口泛着白。衣裳破了的地方露出被麻绳勒出的道道血痕,膝盖因为被拖行而蹭得鲜血淋漓,连指头上都是一个个血洞……我看得心里发颤,不敢再细看。

    “这都是叔母说的土方子,说是浸在河里能送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又说扎手指能把它们惊走。”或许是瞧出了我的震惊和困惑,她不悲不怒地解释道,“我自己来吧,仙姑莫要弄脏了手。”

    “不必见外,快些处理了那些伤处,咱们也好早点儿睡觉。我都困得不行了,更何况是你。”说着,我真的打了个哈欠,连带着泛出泪花来。

    “好。”葛绿珠笑了起来,蓬头散发,满眼血丝,满脸青紫和泥污,一点儿也不好看。

    她从这夜起就一直住在我隔壁的空卧房里,在羊奶、鸡蛋还有沁甜的山泉水滋养下,终于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身量纤纤,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气质清冷恬淡,性子又异常坚韧,漂亮得像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报春花。

    自打能下地活动以来,葛绿珠就主动包揽了青牛观里的各项杂务。她起得极早,又手脚轻快,劝也劝不听。这一点她和弟弟葛文舟一样,认定了要做的事情,从不听人劝阻。随着前来拜见的商户们来来往往,“丢了魂的葛家姑娘被仙姑治好了”,这个消息还是无可避免地传了出去。

    赵家那群悍匪一样的地痞得到消息,跑上山来闹了几次,天天在山门外叫嚣着“交出葛绿珠”。都说神鬼怕恶人,这话一点不假,奉善仙姑的威慑力面对这种人时完全无效。我空有一身瞒神唬鬼的本事,实则干打雷不下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见了他们也得歇菜。

    葛氏族长与赵家谈判不成,又忌惮他们有勇毅伯爵府撑腰,奈何不得。好在葛氏一族人丁兴旺,最不缺的就是彪悍的壮劳力,他便派了七八个大汉在山脚下日夜把守,与前来挑事的地痞一连干了几架。

    起初几回只能算小打小闹,不想有一晚竟逮住了两个偷偷扔火折子纵火的贼人。万幸发现得早,万幸院子里有现成的两大缸子水,万幸有一群现成的帮手冲上山救火,最后只烧掉了柴房,还有灶房的屋顶。一时间,青牛观里沸反盈天,吓得胖丁缩在墙角筛糠。

    “这群黑了心的畜生!”闷声不响地忙活了半夜,葛绿珠看着满院狼藉,咬着银牙恨恨地说。

    我赶忙掰开她攥到指节发白的拳头,那些几乎快长好的伤口又开始沁出血,“火灭了就好,所幸没伤着人,就连牲畜也没伤着半只呢。没事没事!”

    这一晚我又失眠了,几处被燎伤的小伤口隐隐作痛。早就知道那伙贼人猖狂,却没想到他们真的敢对青牛观动手。想来,若不是还忌惮两分我的“法力”,他们早就破门抢人了,而不是从墙外扔火把这么简单……

    其实,地痞们刚找上门时我就开始数日子。只等他们多闹几天把动静闹大,差不多韩秉彻也是时候过来了,到那时我也有由头说嘴。如今连房子都让人烧掉半边,更是毁掉了我那两缸已经长出花苞的莲花,救完火一看时,水缸里花叶尽数凋零,一地残枝,回天无力。

    好,好得不得了!刚好可以底气十足地请长公主出马收拾他们。这场无妄之灾简直让我满心邪火。

    空气中的烟尘还没散去,方才被吓到噤声的蛐蛐儿又开始在墙根外鸣唱。这时,一声细微的开门声从隔壁传了过来,然后是越行越远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震,连忙翻身下床,朝外追去。

    并不是贼人前来掳走葛绿珠。微明的天色里,台阶上只有她一个人清瘦的背影。

    “绿珠!”我连忙叫住她,“你做什么?”

    前方的身影一顿,回身说道:“蒙受仙姑活命之恩,绿珠不但未报,反而招来如此祸事。我这就去赵家手刃赵利安,便是不能,也要自刎于赵氏堂前,血溅五步,以昭公理!”

    “说什么呢!你是吃了多大的苦才逃出命来的!”我赶忙跑下石阶,夺下她手中的柴刀,把她往回拽,“你什么都别管,只管养好身子,本仙姑早有盘算。就今天,最多不过明天,一定叫那群姓赵的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好好的屋子烧成这样,这笔账刚好一并算,断不会便宜了他们。”

    一大早,住在山脚的邹老伯一家,还有云雀镇的葛氏族人,乌泱泱的聚了过来,要帮我们收拾残局。我故作高深地回绝,只说“天数既定”,把他们诓骗走了。转头回了后院一瞧,葛绿珠正忙着洒扫修整,闲不下来,我赶忙踢散了她刚理好的一捆干柴,“你别又碰到伤口!快放着,越乱越好!还是随我去喝茶吧。”

    葛绿珠秀丽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却并不多问一句。自从来了这里,对于种种迷惑之处,她从不多言,只是留心观察着,默默记下我那些奇奇怪怪的起居习惯。

    果然,等到下午,很有个人特色的叩门声终于响了起来。只敲三下,跟韩秉彻的为人一样,从不多废话。

    “绿珠你歇着啊,我自己去开门!嘿嘿……”我心烦了这些天,此时终于雀跃了起来,戴上帷帽就奔出门去。

    “这次的东西呢?”门外的人牵着马,见我两手空空,终于开了尊口。十天之前,我本来应允过会交出一本幼儿开蒙读物,《三字经》。

    “近来俗事缠身,文稿一时不能写了。韩校尉,请来我观内小坐片刻,有事相商。”我故作深沉,拿腔拿调地说。

    等在大殿上的葛绿珠见我领回了一个神色冷厉的官兵,默默退到一旁。

    “韩校尉请坐。这是本座新收的弟子,白露仙客。仙客,劳驾奉茶来。”我给葛绿珠也随口捏了个身份。

    “啊……是,奉善娘娘。”

    “到底发生何事?”韩秉彻不耐地撇了我一眼。

    “端靖长公主和勇毅伯爵,”我试探着小声问道,发现他很可疑地面色一凛,“这二位……谁比较大啊?”

    “什么?这是什么话!”他拧起眉。

    “莫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瞪着我!你们也知道我不是大宸人,哪里懂这些个……”

    “自然是长公主,勇毅伯不过区区二等爵。”

    这我就放心了。

    我顾不得请他喝茶,领着他向后院走去,“本座近日与勇毅伯爵府上有些许龃龉,本来也不敢叨扰公主殿下,只是如今性命堪虞,实在忧心难寐。你瞧瞧这儿,还有那儿。”

    韩秉彻好好欣赏了一番火灾之后的惨象,薄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

    “你再看看我这徒儿,”我把在廊下沏茶的葛绿珠也拉了过来,“这么标致的姑娘,让他们欺辱得不成人形!若非本座出手庇护,早已命归九泉……”

    “仙姑意欲如何?”韩秉彻打断我的话。

    “这……照韩校尉看呢?”我反问道。

    “你要多少银两?”他直截了当地说。

    “啥?就只有银两?”我失声叫道,霎时间怒火中烧,“你们……你们当初不过是怀疑我通敌,就把我捉去关在大牢里,还抄了我的家当呢,多大的威风!现在他们杀人放火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你可都亲眼瞧见了?哦,居然用银两就想封口了?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

    “伤人、纵火,”韩秉彻再次打断我,“本将即刻派人查探,定将一干贼人尽数投入典狱。至于青牛观的损失,重建屋舍所需的花费,若查明属实,按律也当由勇毅伯爵府承担。”

    “是这样啊……那好那好!”这家伙瞧着又臭又硬,原来这么上道,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了,“杀人放火的就是勇毅伯爵府庄头的儿子,姓赵的,一家子都不是好货色,你们赶紧捉进去细审审,估摸着能吐出不少东西呢!至于损失嘛……我们修道之人哪里估算得清那笔金钱账,不如你来帮着算算,房子被烧了半边且不说,重点是坏了风水!这莲池被舀干,菜圃被踏坏,井水也污浊了,如今鸡也不下蛋了,羊也不产奶了,那狗儿吓得连看门都不会了,我们师徒眼下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奉善一心想为公主殿下办好差事,实在有心无力……”

    “明白,”韩秉彻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越多越好。”

    他果然很上道。

    送走韩秉彻,我瞬间心情大好,却看见葛绿珠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怎么啦?事情了了,咱们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仙姑,你……”她的神色非常古怪,各种情绪来回交织。

    “你是不是觉得我夸大事实,太过分了?”我忿忿然摘下帷帽,用它扇着风,“姓赵的王八蛋把你害成这样还嫌不够,连带我也差点儿被烧死,不就是仗着背后有什么狗屁伯爵府撑腰!如今请官家出面除去祸首,再管他们主子要点银两,敲打一番,这叫做为民除害……”

    “不不不,”她慌忙摆手,“仙姑谋划得周祥,想来那伙狂徒作威作福的日子是到头了,绿珠拜服。我是说……仙姑真的认识端靖长公主?”

    “你说这个啊?算是吧,也说不上很熟……”

    “真的?!”一向隐忍稳重、见了大火都敢冲在男人前面的葛绿珠突然像追星少女一样失控了,满脸激动的崇拜。见我竟然完全不了解东方稚玫的生平,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人人皆知,端靖长公主是我大宸第一奇女子!母亲在世时也常说起呢,愿我将来做一个长公主那般出色的人……”

    我这才从葛绿珠口中得知了些许东方稚玫的事情。大宸先帝子嗣不多,她是唯一的女儿,自幼天资卓绝,剑术、格斗、骑射、兵法,无一不精,甚至样样强过男子。十一年前,先帝崩殂,朝堂大乱,长公主力保年仅十二岁的幼弟登基,也就是当今圣上。从此,年轻的公主一路辅佐那位更加稚嫩的帝王,攘外敌、平叛乱、肃朝堂、废酷刑、兴百业、通商事……终于开创了一代盛世。

    “女子也是能创一番事业的!”她目光炯炯,“端靖长公主就是我的定心石,任凭伯父一家如何欺凌,赵利安如何羞辱,我都不怕。”

    我深以为然,对在这异世遇到如此思想前卫的知音而惊喜不已。后来,我又在葛绿珠的追问下简略说了说自己与他们相识的经过。

    “仙姑你……莫不是中意那个韩校尉吧?方才见了他,真是高兴得隔着几层纱都能瞧出来。”因着说起偶像,葛绿珠恢复了活泼的少女本性,八卦的心也活络了起来。

    “说什么呢!成日遮着脸,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瞧清楚过。再说了,我也不爱那种性子冷冰冰的家伙,好像随时都要抡拳头揍人似的……”

    后来,奉善仙姑与白露仙客,就大宸男性的质量问题以及葛文舟小朋友的教育问题,开展了深入讨论。

    我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趁着夜里万籁俱寂,我默默想了想这件事。这是有标准答案的,要真诚,要开朗,要善于沟通,还要性格稳定。如果再赏心悦目些,那当然更好了。

    令人苦恼的是,最近我偶尔会梦到万泓。都是一些碎片般的场景,夕阳下模糊的背影,被山风吹起的一缕发丝,看书时习惯一手扶额、常把额角压出浅浅的红痕,那个人合上书页,抬起头,一双让人心悸的眼睛……

    万泓除了赏心悦目之外,一条也不符合上述标准,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梦见他。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鱼在冰下睡着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四角小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31章 老房子着火,鱼在冰下睡着了,笔趣阁并收藏鱼在冰下睡着了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