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稚玫这次没骗人,我卖了自己才换来的赤紫寒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灵药。

    之后的日子里,万泓形容枯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起来,一天比一天好。那些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的生机,好像又缓慢而源源不绝地灌回了他体内。

    渐渐地,他可以自己坐起身来,有了力气自己端杯子喝水、自己吃饭。又过了几天,甚至可以在青峦的搀扶下走出屋子,呼吸两口新鲜的冷空气。

    我这才发现,一年未见,他也比我记忆里的样子长高了几分,看起来就像一根瘦而高的苇草,在山风中孤零地飘摇,好像随时都会被风雨摧折。

    他走到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坐定后,会随手取过我自制的“逗猫棒”陪着胖丁玩耍一会儿,铃铃当当的轻响驱散了小院中的沉寂。傻狗好不容易有了闲人作伴,快乐极了,撒疯似的在枯叶堆里打滚儿,搅得扬尘飞舞。他被尘埃笼罩,以手拢拳抵在唇边轻咳起来,微微蹙起眉,眼里的笑意却不减。

    更多的时候,万泓还是习惯倚在床上,就着窗外的日光静静地看书,偶尔传来两声压抑的轻咳。觉得疲累的时候,他会望一望窗外秋意浓重的山林和三三两两飞过的寒鸦,把目光放得很远很远。有人来探望时,他便从那眺望中把魂魄重新唤回来,转过头温和地言笑。

    万家几乎每天都有人来。

    有时候是金老太君,可她实在是老了,经不得这来回的奔波,于是后来便换成了万潋滟和大夫人,也有时候是万老将军、万老爷或者万渊的几个姨娘。看到万泓有了好转的迹象,她们的欣喜和激动自然不必言说,连连表示要“酬谢神恩”,回回都给青牛观添一大笔香油钱。

    这些天以来,我只顾办自己的事情,与万泓互不干扰,也不太搭理青峦,就像两家互不相识的租客。除了编写东方稚玫要的书籍这种日常工作以外,我还去了几趟天骏城,通过那位“俚医”老婆婆结识了几个押锲国的行脚商,向他们重金订购了一大批制作麻醉剂的药草。

    对万泓和青峦冷眼旁观了这么久,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既然万泓怎么也不愿意说出蔓萝的下落,这家伙又狡猾、城府又深,我想不出办法撬开他的嘴,从青峦下手倒是可以考虑的嘛……

    这天深夜,绿珠趁着同屋的青峦已经熟睡,给她撒了一些狂醉迷川散,彻底麻翻,我们两个人抬着她来到了后院的古井边。此前我已经偷偷做好了充分的预演,就连碍事的胖丁都提前牵去了邹老伯家。至于万泓,后院一旦闹出动静,他不可能听不见。不过,他一向是不喜欢多事的散淡个性,我赌他不会管这个闲事。

    今晚刮西北风,冷得人直缩脖子。月光倒是透亮,像冷霜一样凝了一地。

    “小榆师父,吓一吓就行了,千万别太过火。青峦她……我瞧着可是个好姑娘。”绿珠紧锁着两道眉,悄声说。她起初并不想做这种几乎称得上恶毒的事情,威逼利诱统统无效,直到我急得实在没办法,泪洒当场,发誓事后把一切苦衷都告诉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只要问清楚了我想知道的,回头一定好好给她道歉。”我一面说着,取来锁链扣住了青峦的脚踝,另一端攥在手里,然后朝古井走过去。

    “你自己千万当心些,别胡闹!”绿珠再三嘱咐道。

    那口古井也已经做好了手脚。用两根宽木板交叉、架在井中,位置刚好够我站着露出胸部以上。我蹑手蹑脚地翻了过去,半蹲着只露出头,就这么悬在半空中。

    说不害怕是假的,滑不溜手的井壁冰凉冰凉,幽深的井底漆黑漆黑,好像一张要把人吞噬的、某种冷血动物的大嘴。

    “绿珠,我准备好了!”

    已经藏在暗处的她,把一瓢水泼向青峦。

    顿时,青峦尖叫一声坐起身,露出了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困惑表情。

    我拽了拽手中的铁链,“哗啷哗啷”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空空的院落里,非常渗人。

    “青峦……青峦……看看我啊,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长发覆面,一身白袍,捏着嗓子发出阴森怨毒的声音,从井里慢慢探出身子。

    只听她怪叫一声,翻过身准备往屋子方向爬,却被我一把拽住了锁链。“有鬼呀!奉善娘娘救命!有鬼……”她凄厉地喊道,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被“鬼”捉住了脚,直接瘫软了身子,无力再挣扎。

    “你看看我,我是松萝呀……青峦姐姐……”

    “松、松萝?”

    “是呀……我从阴曹地府回来了……青峦姐姐……”

    “松萝……松萝妹妹!”青峦如梦初醒,捂着脸瑟瑟发抖,匍匐成一团,语无伦次,“我知道以前我不好,总欺负你,和你吵架,对你凶……我……我们都给你烧了香烛元宝,太少了是不是?我再、再烧给你……”

    “青峦姐姐……我不要你的元宝,告诉我……我妹妹蔓萝在哪里?”

    “蔓萝?”她诧异地抬头望过来,又惊恐万分地缩回去,“你……你没有见到她吗?要不,你再找找……”

    脑袋嗡的一下,我有了非常恐怖的预感。“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我厉声喊道,比之前刻意演出来的样子更像索命的厉鬼。

    “你、你别急,别、别过来!我说,我说……”青峦捂着头,筛糠一样直抖,“六月里,少爷和渊少爷一道,去、去了趟祁阳,送泽少爷的灵位回乡,蔓萝她……和绛洇姐姐一起跟去的。后来……后来……”她嗫嚅着,声音渐低。

    “后来如何了?”我急得直跺脚,差点站不稳,拽紧了手中的链条。

    “我说我说!松萝你别带我走!后来……听说船上有刺客,她、她和绛洇姐姐听说被……被杀了,跌进无愁河里,尸首都没找到……”

    我的心狠狠往下坠,就好像整个掉进了冰冷的井底。而青峦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传来,“你在天骏的地府等不到她,或许该去……去祁阳问一问……”

    我两手死死抠住井沿,想翻身出去找万泓对峙。青峦嘛,总是大惊小怪爱瞎说,别信她放屁。蔓萝怎么可能死了呢?连绣凤出事时我都有感应,她是我亲妹妹,我会不知道吗?怎么可能!那么年轻的蔓萝,像刚拔节的竹子一样朝气蓬勃,跳起舞来比小鸟还轻盈一百倍,她该是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的!那么重情的蔓萝,绣凤给的半块小碎花布都舍不得丢,竟舍得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吗?悄无声息啊,我的妹妹没有了,微不足道的她,甚至连半点浪花也不曾击起就这么没有了……是了,怪不得听云别院的那间小屋被铁链锁了起来,他们凭什么随随便便地,把一个女孩子在这世上的所有踪迹,就这么抹干净了呢?

    好像有什么在轰隆作响,直到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又是自己落水的声音。

    又来了。

    这次又是梦吗?是幻觉?还是现实?那些熟悉的、讨厌的、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逃无可逃的、寒意蚀骨的水。

    我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再睁开。

    睁开眼会看见什么呢?是漂浮了许多碎冰、折射着五彩霓虹光影的水面吗?还是烈日之下碧波荡漾的莲池,又或者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正好能够看到一轮冷月的井口……我此刻已经分不清了,只想背过脸去,深埋在那一片黑暗中,与幽深的、死寂的、毫无意义的一切融为一体。

    姜小榆啊,你真是一个可悲的愚人,在这虚空之中到底有什么好挣扎的呢?人总是不信命的,什么都想要,可你拼命抓呀抓呀,那么辛苦,到头来都抓到了些什么呢?又能留住些什么呢?仔细想想吧,除了指缝间溜走的水,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啊……

    算了,就这样沉下去吧,管他皇天后土。

    原来,往最深、最深的黑暗深处沉沦的感觉是那么的舒适,就好像整个人卷在了蓬松香软的大棉被里一样。不需要再挣扎,也再不会感到冷了,只有永恒的、安宁的好眠。

    干脆就这样睡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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