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和绿珠就被全须全尾地送回了青牛观。不同的是,跟着足有十来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一路上浩浩荡荡,引人注目。
万泓的大伯母和外祖母费尽了心思,恨不得把听云别院整个儿搬去山上。无奈小庙容不下大佛,书房、泡澡的汤房、品茶的茶室、冥想打坐用的禅房等额外的空间自然是没有的。
我没有计较他们喧宾夺主的举止,只杵在一旁瞧着,甚至还把自己的卧室腾了出来,让老安叔领着小厮们随意发挥,布置好了给他们主子住。地主之谊尽到这个份上,非常够意思了。
绿珠帮我重新铺好了床,又帮着收拾那些箱笼杂物,任劳任怨。今天起,我就得跟那口黄铜丹炉一起住在偏殿了,她也不得不跟新来的青峦两人同住。
到了傍晚天擦黑的时候,小厮们把东西一一归置完毕,前脚刚走,青牛观又迎来浩浩荡荡的另一队人马,终于送来了万泓本尊。万家的人没忘记我的嘱咐,这一次,连骑马随行的护卫都换成了女的。
一到地方,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就抬了封得密密实实的软轿,百般小心地把那位虚弱得再受不起一点罪的病人抬上了山。
“山里头寒气重得很啊,这地方也太逼仄,”金老太君在婢女的搀扶下巡视了一圈,“仙姑大人,我那小孙儿……”
“老夫人放一个万个心吧,青牛观虽说清苦,却最是能养人的。您看那佛门道门中的苦修之人,大多都身子强健、无病无灾。依照此法,小少爷也定能调养好身子。”你们再拖拖拉拉不肯走,我就不敢保证了。
等到金老太君千叮万嘱、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回头看了看显得局促不安的青峦,开口说道:“本座先去瞧瞧小少爷。白露仙客,带这位姑娘四处看看吧,有什么要注意的,一并教一教她。”
她一脸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拜了拜,“奉善娘娘,叫我青峦就使得。”
“青峦姑娘,山中日子艰苦,远比不得国公府,姑娘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是,青峦明白。青峦从前就是服侍少爷的女侍,什么粗活都干得,奉善娘娘放心。”青峦恭恭敬敬地说,竟是完全认不出我来了。
我支开两人,走进房间就看见万泓静静地沉睡在他的雕花拔步床上,和昨天的情形一样。
屋子里燃着炭盆,暖烘烘的。或许是不愿打扰他的好眠,只远远地挂了一盏灯。在那不甚明亮的烛光下,他朦胧的脸色看起来倒没有昨天那么糟糕。
“你们家可真疼你啊,瞧瞧,连床都给搬来了。你在我这儿鸠占鹊巢,可别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你这叫人质……”屋子里太安静了,简直让人心慌。我开始自言自语,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和我说话。
那个系着我与万泓两人命运的小木盒,里面只有一颗龙眼大的药丸,被厚厚的金箔仔细包裹了好多层。盒子一打开,金灿灿的,顿时映得满室光耀。
小心扒开金箔,只见里面的丹药呈绛红色,隐隐泛出紫光,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直冲天灵盖的陌生香气。药盒里有一个凹槽式的机关,把赤紫寒丹放进去,“啪”地一拧,顿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五份。
“切成五瓣,每十天吃一瓣,五十天后即可拔除百病。这一丸既给了他,再想救自己就自己炼去。”东方稚玫曾这么说。
我拈着那五分之一的丹药,递到万泓唇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个不停,像是指尖坠着千斤重。这药到底有没有效?会不是适得其反?如果不给他吃药,万泓死了,那与我无关;万一他吃了药还是死了呢?姜小榆,你这辈子还能心安理得地做人吗?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替我做这个决定,一切后果,我都要自己担着……
而那褪了色的、像即将凋零的海棠花的唇瓣忽然微微开启,轻轻含住了我指尖上摇摇欲坠的半颗药。
就像被火星烫到一样,我猛地撤回手,这才发现万泓早醒了,就在我刚刚反复纠结的时候。
他轻轻咂了一下嘴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药……或许能救你,可我也没有把握,万一……”
没等我啰啰嗦嗦地说完,他已经把它咽了下去。求生欲极强,这倒是好现象。
“多谢你……松萝。”万泓说。
“喝点水顺一顺吧,能坐起来吗?你也、也别谢我,要是吃出了什么毛病,这……”我一边说着,小心地扶他坐了起来,突然发觉透过他身上那件厚实的棉纱夹袄,人摸起来似乎只剩一把骨头。
我竭力压下了眼中泛酸的感觉,倒了温水一点点喂他。
为什么兜兜转转,我又成了万泓的丫鬟了呢?一边叹息着,一边又想到些“虚不受补”之类的说法,真怕把人一下子补过了头。
而他喝着水,眼里泛起了浅浅的笑意,就像春雨过后地里染上了若有若无的草色。
“就是毒药,那也没关系。”万泓说。他被水润泽过的嗓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润,真好听。
没来由的突然一阵心慌,好像心脏被什么“砰”地猛撞了一下。我撇下杯子,“别……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爱喂毒药给别人吃!”
他也不恼,倚着软枕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是啊……松萝是最好心的,当然不会给我吃毒药。”
“以后,你别再那么叫我,我不叫松萝。”
我叫姜小榆。我想这么告诉他,又不太想。
他置若罔闻,兀自说道:“松萝长高了,昨夜……我几乎要认不出你,时间过得真快。”
“都说了!我不是松萝,你该叫我奉善仙姑。”
“是吗……那你找我要蔓萝,为的什么呢?”他说着,浮肿到快要走样的脸上,那双依旧沉静的、剔透的眼睛,好像能一览无余地倒映出我所有的心事,叫人无所遁形。可在那双眼睛深处,他自己的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呢?他怎么好意思跟我提“毒药”、提蔓萝?他都不会羞愧吗?
“懒得跟你东拉西扯。我既然答应救你一命,就会说到做到,现在可以告诉我蔓萝的下落了吗?”
“抱歉……还是不行。”他嘴里说着,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样子。
我一时气结。果然,就算病得只剩一口气,万泓根深蒂固的恶劣本性还是不会变的,我真是疯了才会忍不住可怜他。
“小子,”我拽下帷帽,俯下身怒火中烧地盯住眼前的人,“你听好了,即便这药能救你一命,也还有四份在我这儿,不把它们全吃下去你是不会好的,知道吗?你如今的性命可是攥在我手里,哪里也别想跑。不肯告诉我蔓萝在哪儿、不肯给我解药,这些都没关系,我只要捏着你,自然有办法把想要的东西挖出来。只有一点,本座如今是奉善仙姑,不是什么松萝,你再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别怪本座不客气。”
“好,仙姑大人。”眼前的人从善如流地说,澄明的双眼里清晰地倒映出我气得通红的脸。也不讶异,也不动怒,果然是我熟悉的那个讨厌的万泓。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