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神棍师徒住进了励国公府,被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通。可惜我心烦意乱,食如嚼蜡,看绿珠的神情也是如此。
大夫人安排了人手连夜准备车马和随行用品,只等明日一早出发。她再三保证道,只要治好万泓,不管花费多少都舍得。
夜里,我和绿珠挤在一张床上,因为害怕隔墙有耳,只敢蒙在被子里说话。
“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那小少爷若是真死在山上,咱们就等着给他陪葬吧!”绿珠咬着牙,恨恨地说。
一模一样的意思,万泓一年前就对我说过。
那时候在武侯山,他本人的墓地边,“岐阳万氏第十九世府君泓之神道碑”下,万泓叫我留下来陪他。时至今日,这个场景我偶尔还会梦见,可见心理阴影之大……
可我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只好再舔着脸去找东方稚玫了。她既然连药方都舍得给我,管她再要一粒赤紫寒丹,应该不算太过分吧?只要把万泓的小命续上,那时,有了他做筹码,不管蔓萝到底被弄去了哪里,他们都得乖乖交出来……
这么想着,我噌的一下翻身而起,“绿珠,咱们出去一趟。”
“小榆师父,现在才想跑,是不是也太晚了……”绿珠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谁想跑了!我是……去一趟长公主府。”我鬼鬼祟祟地说。
“什么!”她弹起身,瞪圆了眼睛,“现在?”
“对。”
必须现在,越快越好。不早点吃下丹药,万泓还能熬到几时,我实在是没把握……
绿珠眉头紧锁,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青牛观素来与长公主府有来往,这不是秘密了。只是,深夜贸然出走,国公府难免会起疑,还当咱们是畏惧出逃。我就不去了,留在这里也好叫他们放心。端靖长公主她……是你朋友嘛,想来没有我陪也是不怕的。”
“你真不去?去见长公主,不是绿珠最大的愿望吗?”
“我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咱们能活着回去!”她又狠狠瞪我一眼,随即一脸无奈地笑了,“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也管不了。反正绿珠的性命是你姜小榆救的,就算被你玩丢了,我认命就是。把帷帽戴好,快去吧。”
于是,我独自出了门,由万府的小丫鬟带路,领着去了前院。议事厅里灯火未灭,万家祖孙三个都还在,还另有七八个魁梧男子,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要事。
“深夜来此,可是泓儿的事有什么不妥?”万老爷问道。
“大人请放心,并无不妥。只是奉善难得进城,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需要即刻出去一趟,绝不会耽搁明日的行程。”
“也是,早有耳闻仙姑在城中交游广阔。既如此,叫人套了车送仙姑一程。”万老爷说。
“谢过各位大人。”
于是,我坐着将军府的马车穿过大半个天骏城,直奔长公主府。虽然夜已深了,这次却很意外地轻易叩开了东方稚玫的家门,想来那势利眼的守卫是看在将军府马车的面子罢了。
幸好东方稚玫也没睡下。她穿着一身银红织金的居家长袍,在书房接见了我。
“你来得倒是巧,坐吧。我明日天一亮就要启程,再有事来求本公主,可不知要等到何日了。”一张嘴却还是那般熟稔的口气,她与人交往时似乎总有“三秋未见如隔一日”的本事。
“啊?”我一张嘴却还是犯傻。
“西南边境,眼下又有一场战事。”东方稚玫解释道,“帽子摘了吧,这儿没外人。”
“你们大宸不是最爱打仗了……”把帷帽搁在一旁,我满心戚戚地想。在天骏的这些日子,没少听人谈起战事。先帝与当今圣上皆是铁血手腕,大宸男儿好战、善战,征战四方无有匹敌。武力,是整个国家自信的根源。
“就是说啊,最爱打仗了。”她也怅然一笑。
“公主殿下你……也去打仗?”我悄悄打量了她一番,东方稚玫此刻正懒懒地歪坐在书桌之后的太师椅上,身材结实健美,腰细腿长,如果穿上戎装一定很英姿飒爽吧。绿珠无数次地说过,端靖长公主在战场上是如何的所向披靡……
可我不愿意她去打仗,真怕像听见万泽死掉了的消息一样,某天冷不丁地听见她死。骄傲的玫瑰应该永远迎着风肆意盛放,而不是被马蹄碾碎成泥,成为看客们口中不咸不淡的谈资。
“我说,本公主在你眼中也跟那些莽夫一样吗?”她朗声笑道,目光炯然,自信得仿佛通身带着光,“我此行意在平定战争。”
“你也去和亲啊?跟骉云国的云霓公主一样……”我倒吸一口冷气。一想到玫瑰被人粗暴地折断摘走,更难过了。
“姜小榆,我有时候真后悔为什么会跟你这种蠢货做朋友。”
我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厚起脸皮吹捧道:“是是,公主殿下筹谋的事情,哪里是我这等蠢材看得透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她笑着睨了我一眼,“前些日子办的蠢事实在离谱得很,一下子砸碎了神岳帮的金饭碗,如今竟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也算是奇闻一件。”
“什么神岳帮?我几时砸了他们饭碗?”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神岳帮,你不知道?”东方稚玫眼睛一眯,反问道。
我一脸茫然,表示闻所未闻,坚定地拒绝了这个强行扣在头上的屎盆子。
“你真不知道?”她满眼探究地盯了我一阵,接着长叹一气,这才说道:“这倒是奇了。那神岳帮原本只是一伙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走水运往来贩茶。靠着奉善仙姑的助力,短短半年间崛起成为把控南北茶业的大帮会,更是勾结地方势力,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搅得茶市乌烟瘴气。如今,江阴一带有名的茶庄,十之八九都收归神岳帮所有,与官方商会公然打起了擂台……”
“你说的是福湘茶行?他、他们居然做得这么大……你只告诉我有人暗中扰乱行市,可没说过他们是黑/道啊!”我失声叫道,惊出一身冷汗。
当初那个满船茶叶被水淹坏、急白了头说要是破产只能卖妻卖儿的茶商“余老板”,一开始就是个存心不良的骗子,这我已经听说了。可林春娘也只告诉我这茶商背后真正的老板是个开赌坊的,想来,怕是连她都不知道水有这么深吧。
“你自己竟不知道这些,这才叫人吃惊。”
那些幼稚的想法,果然铸成了大错,可笑的是我竟毫不知情。东方稚玫曾说我“搅风搅雨”,现在看来是太客气了,我应该叫搅屎棍才对。稚子怀金过闹市,姜小榆的脑袋如今还没搬家,的确称得上是奇迹……
“前些日子,趁着他们失了助力、方寸大乱,户部和兵部已经出手料理了,大大充盈了国库。你也算是歪打正着立了点功。”
“啊?真的?”居然稀里糊涂办成了件好事,真是祸兮福之所倚。我要是有尾巴,此刻又得意地竖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这不是巴巴的跑来请赏了么?说吧,这次又有什么想要的?”仗义又豪爽的东方稚玫开口问道。
我大喜过望,连忙狗腿地说:“小的想请公主殿下赏一丸赤紫寒丹。”
“哦?本公主不是给了你药方?”她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是,可是……您先借一丸给我吧,回头我炼出了新的,立刻还回来,我保证!”
“为何?”莫名地,她的声音似乎冷了下来。
“我炼出了赤紫寒丹,怕做的不对,想管您借一丸真的,回去对、对比一下……”我支支吾吾地现编,头埋得越来越低。
“你炮制出赤紫寒丹了?”
“对……”
“那何罗鱼血,不容易得吧?”
“是……”
“何罗鱼一死即腐,永远采不到鲜血。那原是我诓你的,哪来什么何罗鱼血?”
“啊?”
我一下子傻眼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诓我啊你,这句话我没敢问。
“我原本没想救你。”东方稚玫手中把玩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刀,嘴角的笑意跟那刀锋上闪过的寒芒一样冷,“其实,我一早就打算除去你和神岳帮,只苦于没有时机。不想这时你竟忽然开口说要投靠本公主,我只当你是个极聪明的人物,惯会扮猪吃虎、见风使舵,并不会真与他们断了往来,便先许你一点甜头,且看来日。毕竟,若是知道本公主也有法子救你性命,不怕你不投诚。”
我一脸凝重地听着。早该想到的啊,东方稚玫怎么可能是那么简单的角色……
她瞥了我一眼,笑得愈发张扬了,“想不到,没过几日就听说青牛观出了一场大变故,我才确信你竟是个傻的!水下暗潮涌动,你看也不看、只管蒙着眼横冲直撞,撞得满世界措手不及,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你倒是说说怎么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大愚若智吧,我满头黑线地想。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阵,“罢了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真相,你并非存心祸乱,只不过是蠢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本公主从不屑于跟蠢人玩心计,何况你也实在有几分作用。除去何罗鱼血,再把乳虎骨换成雄虎骨,便是那药方了,自己炼去吧。”
“谢公主!”我无暇计较她先前的算计,硬着头皮说:“可是……可是现在炼,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我瞧着,你眼下还活蹦乱跳得很。”
“不是我,是、是有人,他再不服药就要死了!”
东方稚玫不说话了,又是一脸探究的神情。
我也僵持着,不想告诉她实话。最后还是僵持不过,“就是……励国公府,万老将军最小的那个孙儿,万泓。”
“哦?”她并不吃惊似的,仍然悠悠说道,“这我倒是知道,万伦年年请旨接御医过府,都是为的这个小孙儿。说起来,万家满门忠烈,他父亲也是为国捐躯……”
“公主殿下既然知道,赐我一丸去救人吧!等不得了!”我狗胆包天地打断了她。
“不行。”她张嘴吐出两个字,没有丝毫犹豫。
“啊?这药不能救他吗?”
“当然可以。”
“那是为什么啊?!”
东方稚玫满不在乎地说:“励国公府无用的次子而已,不值一救。倘若他二哥万泽当日还有得救……倒是能考虑破这个例。”
我盯着那张笑起来灿如玫瑰、此刻却冷漠得叫人心惊的脸,确认了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一条人命,在她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轻飘飘,好像在说一只街边的猫儿狗儿。忽然间,脑子里冒出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沉默良久,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请公主殿下开个价吧,多少都行。这样总可以吧?”
“说说看,你打算出多少?”东方稚玫反问。
见她松了口,我赶忙掏出那厚厚一大叠银票,意外地一点儿也不心疼,反正本来也是要给万泓的。“我眼下就只有这些,要还不够,先欠着……”
“噗,”她突然绷不住又笑了,“我说姜小榆,你果真不会做生意啊!越想要得到的东西,越不能让人看出来,明白吗?”
“我这不是在跟你做生意。”
“在商言商。本公主记得你好像说过,你我之间只论商事?”
我突然气血上涌,愤怒之中还掺杂着许多失望,“我是说过,可你还说过我们是朋友呢!就刚刚说的!”
“这是要论交情?以你我的交情,远不值一颗赤紫寒丹。”又是轻飘飘两句话,一下子浇熄了我的怒火。
我感觉自己被浇了个透心凉,“那……我好歹还戴罪立功了是不是?我写的那些书对你来说也用处很大是不是?这些加起来都抵不过一粒丹药吗?”
“看来,这个万泓对你很重要。”
“对,他绝对不能死,求你了!什么条件都可以!求你了!”我破罐破摔地嚷道。
东方稚玫不答,只低头把玩着那把宝刀,晃得满室寒光闪闪。
片刻过后她抬起头,扬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听好了,条件就是,日后凡是本公主要求的事情你绝不能说‘不’。成交吗?”
后来,我答应了这个无异于彻底出卖肉身与灵魂的条件,袖子里藏着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盒子,游魂似的离开了长公主府。
万泓啊万泓,你要是知道我为你牺牲到了什么地步,一定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上三牲九品来磕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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