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阮存云都不太敢直视秦方律, 害怕眼神暴露了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只敢偷偷看。
趁秦方律专心工作或者和别人讲话的时候,阮存云飞快地瞄他一眼, 再瞄一眼,渐渐地也收集了很多素材。
比如秦方律单手摘掉眼镜时手指的弯曲很好看;比如他认真看电脑工作时唇角是放松的,并不像平时那么锐利;比如他的睫毛其实很浓密, 垂眼时会投下一小片阴影,俊朗中加入几分柔和。
晚上回到家,回忆老板的英俊容颜居然也成了回血方式之一。
阮存云手脚麻利地给自己做了几个家常菜,盘腿坐在懒人沙发里吃。
矮茶几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在枫溪谷拍的汉服照片。后期姐姐修了一轮, 他们要一张张地讨论一遍, 然后再讨论一下排版和视频剪辑等问题。
四人群里开着语音,七嘴八舌地聊着色调和明暗度的问题, 徐飞飞咋咋唬唬, 炸得阮存云耳朵痛。
突然第二个微信电话打进来,阮存云一愣, 跟大家说:“我妈给我打视频电话了。”
白蔷薇和徐飞飞仍在围绕一个小细节争吵, 齐畅稳定的声音穿过硝烟, 对阮存云说:“你先去接家里的电话吧,他们俩一时半会儿吵不完。”
阮存云说了声“好”, 挂了群聊电话, 看着他妈妈的微信头像呆了几秒,才按下接听键。
屏幕上出现一个女人, 温柔大波浪, 能看出皮肤保养得很好。阮母坐在家里院子的藤椅里, 背后是成熟的葡萄藤。
阮存云喊了一声:“妈。”
阮母拢了一下头发:“小云, 工作忙不忙,什么时候回家?家里葡萄都熟了。”
“工作还好,等放假吧。”阮存云垂下眼。
“怎么脸都瘦了,每天吃的啥?”
阮存云举起碗给妈妈展示了一下:“正在吃。”
碗里荤素搭配,色彩丰富,阮母赞许地点点头:“不错。”
“哎……你整天都一个人吃饭,有没有交女朋友?喜欢的女孩子?”
阮存云眉头一皱,知道这是要回到永恒的话题,硬邦邦地说:“没有,我没这个打算。”
阮母有点商量的语气:“你回海市多待几天,好几个女生都想和你见见,都是很优秀的女孩子,你去和她们聊聊,万一能碰到喜欢的呢?”
“不要。”阮存云冰冷地斩钉截铁,“你别给我相亲。”
阮母还没来及继续说,屏幕一阵晃动,被转动了一个角度,阮父入镜。
男人坐在阮母身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遮不住他几十年来沉积的商人气质。
“你都快22了,不是瞎闹的小孩,要知道为自己的未来考虑。”阮父说。
阮存云一字一句:“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阮父咬肌动了动,阮母似乎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被他挡了一下。
男人沉着脸问:“阮存云,你还在玩那些东西么?”
阮存云嘲讽地扯起嘴角:“您说的是哪些?”
“要我替你回忆一下?”阮父拧起眉,“漫画书,动画片,乱七八糟的塑料小人,怪异的衣服,和裙子。”
阮母飞快地插话进来:“你扯这个做什么?小云都工作好几个月了,是个大人了,怎么可能还玩这些。你别问了。”
阮存云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自己穿着女性汉服的照片,红妆淡抹,璎珞摇曳,接着环视一周摆满漫画的小屋,他由衷地笑了一下。
“爸妈,我还在看动漫,还在收集手办,还在玩cospy,而且还是装扮成女孩子。”阮存云直视着镜头,看到父母一点点变了脸色。
“这
只是一种正常的兴趣爱好,你们也该更新一下观念。现在很多人都喜欢这些。我也不会因为上班了就放弃兴趣。如果不出所料,我到五十岁也要去漫展。”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长不大?”阮母问,秀发被风吹乱她也无心去管。
“我长大了。”阮存云深深呼吸,尾音有不可察觉的颤抖,“高中是我不懂事,用你们的钱买闲书。现在我自己赚钱,我有权利支配自己的财产,也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兴趣。”
“你这是在葬送自己的未来。”阮父厉声道,“你同事知不知道你什么所谓的兴趣?他们表面上跟你笑嘻嘻的,背地里就会议论你,说那个新来的小孩幼稚、不靠谱——而且男的穿女人的衣服像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眼神看你!”
一刀戳了心窝子肉,阮存云现在不敢在同事们面前露馅的很大原因就是这个,同事会怎么看他?领导会怎么看他?
阮父一看阮存云的表情就能猜到:“你没敢告诉同事你的爱好,是因为你怕他们不接受你。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父母就要接受呢?”
“我没要你们接受!”阮存云有点破音,“我的钱,我的生活,你们别管就行了。”
“我是你爹我还不能管你?!”
阮存云从心底感到疲倦,这场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我先挂了。”
阮母慌忙叫住他:“小云,你什么时候回家来,我们好好谈一下行不行?”
阮存云抬眼看着屏幕,字字清晰地说:“我爸先给我道歉,我再回家。”
阮父怒道:“你小子搞清楚是谁要和谁道歉!”
没有多等一秒,阮存云挂断了电话。
四人群里的通话还在继续,阮存云没有立马回去,呆望着汉服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饭碗收拾到厨房里,拧开水龙头洗碗。
海绵擦洗碗壁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阮存云撑住案台,垂着头,空碗在水里打转。
一个道歉,他爸欠了他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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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方近期要参加一个全球人工智能品牌展览会,今年主办地在中国,烛方应邀参加。
rain姐拿着出差名单对阮存云说:“公司讨论了一下,在‘新星培育’计划中选了两位同事参加,一名科技部,一名市场部,你是其中之一。你对这个安排有什么建议吗?如果不想去也没关系。”
阮存云问:“大概要做些什么呀?”
rain姐笑了一下:“具体的内容会发到你邮箱。对于新同事来说,这次主要是一个拓展眼界的活动,可以和其他优秀的公司和团队进行交流。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会在会展上进行密集的商务合作洽谈,这是一个扩大知名度的机会。”
她指着会程安排:“秦总也会去,他要在开幕式的那天做演讲哦,可以期待一下。”
看着丰富的会展安排,阮存云点点头:“好呀,我很想去。谢谢rain姐。”
“没事儿。”rain姐点点鼠标把相关邮件转发给阮存云,“你第一次出差,可以看看报销和食宿方面的安排,不懂的欢迎来问我。”
这是阮存云第一次接到出差的任务,隐隐有些兴奋。
他认真地看着出差日程安排,视线缓缓定住。
会展的举办地在海市,他家所在的城市。
胸中火焰被浇灭成冷河,阮存云轻轻皱眉,抿着唇不眨眼,半晌才翻到下一页。
海市那么大,他肯定碰不到父母的吧。
公司给所有人都订了商务舱,朱翰和市场部新同事坐一排,科技部的两位女同事坐一排,剩下阮存云和秦方律坐在一起。
朱翰在前面打开了一部电影,戴着耳机开始享受,身边的秦方律把眼镜架到鼻
梁上,低头读着报告。
阮存云什么也不想动,浑身哪儿都不得劲,只扭头望着窗外洁白拥簇的大团云朵。
阮存云想,虽然他的名字里带一个“云”字,要是他真能像云一样自由该多好。
他父亲是家具公司的老板,生意头几年很难,后来越做越大,还把公司做上市了,绝对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功男人。
母亲是律所合伙人,平日温柔沉稳,工作风格却颇为狠辣,在业界名声不小。
严格来说,阮存云算得上是个小富二代,父母都有钱,从小他就没愁过吃穿。
成功的父母总以为他们在培育孩子方面也可以做得很成功。
在他们的期待里,阮存云应该成为一个运筹帷幄的商业奇才,进退自如,深不可测,将来可以主持家业。
但阮存云生性内敛,从小就被父亲逼着在大宴会上说祝酒辞、在过年家族宴上被逼着表演节目。阮存云每次都苦不堪言。
他被迫练就一身绝技,在陌生人面前可以表现得很大方,这就像一层坚硬的外壳,但内里的蚌肉只想逃得远远的。
阮存云从小学开始接触动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里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没有祝酒辞,没有才艺表演。
虚拟人物们在各种奇幻的世界里热血拼搏、携手快乐。很多时候阮存云都在想,他们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他也能去那个世界看看该多好。
在只允许存在钢琴、小提琴、课本和研究报告的家里,阮存云只能把攒钱买来的漫画和手办藏在他的书柜深处。
直到高中,阮存云都只敢偷偷地喜欢。
徐飞飞是阮存云的高中同学,两人是在动漫社团认识的。
高一那年的某个周六,动漫社组织活动,二次元学长姐带着二次元学弟妹去漫展玩儿,学长姐们带了很漂亮的cospy衣服。
徐飞飞从没玩过这个,馋得不行,厚着脸皮讨了一次试穿机会。
“裙子双马尾你也要试啊?”学姐问他。
徐飞飞梗着脖子:“我可以!”
学姐笑盈盈地一看,说徐飞飞你穿有点浪费,我看阮存云穿这套才合适!
那时漫展上已经有不少“女装大佬”了,常常看见穿着蓬蓬裙的小姐姐直奔男厕所,这不算什么很稀奇的事儿。
阮存云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最后还是在众人的撺掇下试了一套。蓬松的双马尾,水手服,黑色长袜。
一扮上去大家都惊了,虽然只画了淡妆但已经非常好看,学姐当即说你穿着吧,我不穿了。阮存云不答应。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阮存云穿着这套衣服在漫展门口照相留念,再把衣服还给学姐。
照相的前一刻,负责带相机的学长一拍脑袋,说自己忘记把相机带出来了!
他连连道歉,差点儿给大家跪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阮存云家离得近,恰好家里有相机,阮存云便说他可以回自己家里拿。
一行人又打车浩浩荡荡去了阮存云家。
阮存云记得他父母今天都有事外出,保姆休息,家里应该空无一人,便懒得卸妆换衣服,顶着双马尾和小裙子就进了院门。
他猝然闯进前院,才发现他父亲正和另一个穿着布衫的男人坐在林边品茶。
脚步声无法收回,两个成年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脸色各异。
男人玩味一笑,问阮父:“这是令媛?我怎么记得阮先生家没有女儿啊。”
阮父拙劣地藏起震惊,脸色很差:“是犬子。”
男人摇摇头:“阮先生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在儿子的教育上倒是不太在行啊?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令郎都快变成妖魔鬼
怪了,您公司里那些人是不是都要大闹天宫了?”
男人是阮父很想争取到的一个大客户,他从一开始就对合作没什么兴趣,但阮父不到最后一刻不认输。
本来把他请到家里来是想最后努力谈谈,结果阮存云奇装异服地一出现,直接给这门合作画上了休止符。
虽说即使阮存云不出现,这生意大概率也成不了。
当天晚上阮父震怒,从阮存云的书柜深处把那些漫画书和手办都翻了出来,红着眼睛质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你今天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多难听多不留情面的话都骂了,阮存云从一开始还激情争辩,最后只剩下心死如灰。
从他爸拎着一个高达模型往地上砸成碎片的时候,阮存云就想,他要快点长大,离开这个家。
这架高达是阮存云花费了好多个日夜,琢磨着拼出来的处女作,并不精致,但意义非凡。转瞬间被父亲像垃圾一样地糟践,不亚于在阮存云心上踩。
“我给你钱,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让你学钢琴学社交,不是为了让你玩物丧志、变得不男不女的!你说说这些塑料玩意儿有什么可玩的?只会让别人蔑视你!”
说到“不男不女”时,阮父脸上厌恶的表情像刀一捅进阮存云心脏,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疤。
阮存云大声呛声:“你们从来不问我到底喜欢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按照你们的要求过我自己的生活?”
“就凭你他妈的是我儿子!”
阮存云毫不示弱:“我首先是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人,你不会因为那点血缘关系就能控制我的人生!”
一句接一句地吵,怒气叠加,歇斯底里。
珍藏成套的漫画,淘来的手办,高达碎片,稀里哗啦被砸了一地。
龙卷风过境,房中寂静得像是死了。
阮存云低头在废墟中央站了很久很久,没流下一滴泪。
从那之后家庭关系一直僵着,时不时就要吵一次,每次都惨淡收场。
阮存云在等父亲的一句道歉,父亲从没开过口。
他索性不等了。
现在他有钱有工作,有自己的房子,而那句过期太久的道歉,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性格使然,阮存云习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这些事情他连徐飞飞都没告诉过。
徐飞飞家风开明,他过生日时妈妈甚至会送他动漫周边,这是阮存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每个家庭都不一样,徐飞飞不一定能明白阮存云的困境,所以告诉了也没有解决办法,只是徒增朋友的烦恼。
因此,工作中他也下意识地藏着这些兴趣的痕迹,他怕再来一个不理解二次元的人,踩在他心上践踏这个世界。
没什么必要让所有人都认同。
“……存云,阮存云。”
一道声音响起来。
“嗯?”阮存云坐直了身子,秦方律透过镜片看着他,空姐笑意盈盈。
“你想喝什么?”秦方律替空姐问。
“我,我都行……”阮存云随便点了一个,“橙汁吧。”
橙汁送过来,阮存云只浅浅抿了一口,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酸涩的汁水滑入食道,阮存云看到秦方律仍在专注地读文件,不由地想。
如果他现在的领导知道自己是个喜欢穿女孩衣服的男性,他会怎么想?
秦方律会像他爸说的那样,瞧不起他,蔑视他,说他“不男不女”、“妖魔鬼怪”吗?
只是想象一下或许会出现在秦方律脸上的厌恶表情,阮存云的心就疼得像被刀子砍了一样。
甚至比被父亲骂时还要难受。
阮存云忍着酸苦灌下半杯
橙汁,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脑壳疼。
“不想喝就别勉强了。”秦方律望过来,目光温和。
阮存云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的眉头皱得多紧。
秦方律从自己桌上拿起一杯牛奶递过去:“喝这个吧,新的,我没动过。”
阮存云迟钝地接过,手指碰到秦方律的手背。
“谢谢秦总。”
秦方律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你的手一直这么冷吗?”
上次在枫溪谷的索道上,阮存云的腿也很冷。
“不,可能是……”阮存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凉意,“空调太冷了。”
空姐走过来,弯腰递给秦方律一件东西:“秦先生,您要的毛毯。”
秦方律把毛毯抖开,替没回过神来的阮存云盖上,从下巴盖到脚踝,严严实实。
“现在应该好了。”
阮存云窝在椅子里有点懵,连个谢字儿都没挤出来。秦方律动作太迅速了。
这一轮还没懵完,秦方律又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只眼罩,塞进阮存云手里。
阮存云拿起来一看,这只毛绒眼罩居然是猫猫造型,上面还有两只尖尖角的小耳朵。
秦总的东西这么可爱啊……没忍住弯起嘴角,阮存云问:“秦总很喜欢猫咪吗?我记得您的微信头像就是三只猫。”
“那三只都是我养的。”秦方律说。
阮存云不由自主地“哇”出声,大户人家啊。
“他们都好可爱。”阮存云小声说。
“他们都是饭桶。”秦方律说,“有机会带你去认识认识。”
阮存云微微睁大眼,没想太多:“真的吗!”
秦方律“嗯”了一声:“他们会很喜欢你。”
“把眼罩戴上吧,休息一下。”秦方律轻轻转了个话题,把上一句揭过。
阮存云听话地把眼罩戴上,眼眶外毛茸茸的,浑身被毛毯包裹着,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他这次清醒地感受到一只大手落在自己发顶,温柔地揉了揉。
男人手心的温度让阮存云头皮发麻。
“再大的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如果陷入僵局,那就先放一放,不要急。”
秦方律沉缓地说。
按在发顶的手收了回去,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令人心安的魔力。
“安心睡一觉,飞机到站了我喊你。”
阮存云庆幸他现在带着眼罩,因为眼眶一阵酸软,热意翻涌。
吵了那么多次架,面对那么多心血化成一片狼藉,阮存云一滴眼泪都没掉。
但现在因为秦方律简单的几句话,他却想号啕大哭。
沉入睡眠的前一刻,阮存云想,即使秦方律知道了他那些不被大多数人接受的爱好,应该也不会说出那些恶毒伤人的话。
因为秦方律总有一种能看透他、又包容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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