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城外五十里地,一条山溪蜿蜒如银蛇,向着远方青翠的山谷流动而去。

    在山溪的上游之处,有一茅舍竹篱,篱内栽有一株垂枝碧桃,每逢春来,桃花探出篱外,行人路过抬头,都能见到青红相间的美景。

    至于桃花树的主人,此时的他正坐在溪水边,用一把卷了刃的铁刀劈开刚砍下来的竹子,这些竹子将会在不久之后,被削成大小均一的箭杆,安上箭羽箭镞,被藏到茅屋地底下的土坑之中。

    除了桃花树的主人,乱石堆叠的溪边还有一个人,那人已过不惑之年,举止间却仍透着一股稚气,正捡起地上的石头不断地砸往溪中,平静的溪面上当即溅起了无数水花。

    “我说族长大人啊,到底去不去,你给个主意啊?”丢石头的人突然开口问道。

    茅舍主人回道:“孩子还小呢,再过两年也不迟。”

    但这个答复显然不能让对方满意,只听那人接着说道:“照儿这会儿过去了,刚好跟我家的做个伴儿,到了试炼池也有人护着,要是运气好点儿被某个师门相中,你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照儿才十岁,想要什么,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呢,现在送他去了,万一将来他反悔不要了怎么办?那边是大宗门,跟我们这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村野乡下不一样!”

    “现在不去,你想等到何时?更何况,”那人抛下手中的石头,正面向着族长,一脸怒其不争的焦急模样,“送照儿到壬戌宗,也是对他的保护,不然你何必在这里折腾这些竹子!”

    族长持刀的手一顿,眸中升起了黯然之色,他回身看了一眼竹篱内的碧桃,心中开始迟疑。

    他又何尝不知道,进了壬戌宗,学了一身本事,才不至于跟黯兽相搏时轻易丧命,可一旦踏入壬戌宗,他的孩子,这一生都要与黯兽相伴相杀,互战到底,再也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问,他恨那些黯兽吗?他无疑是恨的,他一对双生女儿已经覆亡,而他此生挚爱的发妻也在五年前葬身兽腹,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无论如何也死不掉的黯兽,他恨黯兽,恨到想倾尽他所有,将那些该死的东西全部拉下地狱,可该承担这份仇恨的人是他,不是他的孩子,他余生唯一的奢望,就是他的照儿可以不受黯兽滋扰,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对面的人顺着族长的目光,也望向了篱内的桃花树,他知道这棵树,是当年为了祈愿族长一双女儿平安喜乐、一生顺遂而栽下的,不曾想十三年过去了,树还好好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刚才的一番话,倒也不是他不明是非一气乱说,他来之前已斟酌过一番,人生一世,该拼该杀的时候就不能只顾着惜命,黯兽该来总是会来的,若以他的方式,他宁可他的孩子多习几招防身、搏斗之术,到时将那恶心人的东西越作践越好,通通让它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心中各有所思,一阵沉默就这样横在了二者之间,直至一道稚气的孩童声打破了无言的氛围。

    “老爹,我来了。”

    在溪流的下端,一个十岁的孩童,手中提着两本“圣贤书”,一蹦一跳地往这边跑来。

    “今天散学这么早?”族长听见声音,瞬间回头,“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小男童拖长了声调大声喊道。

    “不到散学时间你就回来,还说你没逃课?”另一个人说道,熟稔的语气中,仿佛他跟男童之间的关系非常要好。

    “是我们功课做到一半,有只大白鹤从窗外面飞过去,被先生看到了,”男童手舞足蹈,有声有色地描述着,“先生欢喜得不得了,放了我们半天的假。”

    鹤是丹顶鹤,与白鹤相差甚远,孩子分不清,以为是同一种。

    “哈,臭小子,找由头好歹找个像样点儿的,你说这话不是让你爹抽你么?”

    “我不跟舅舅说,你每次都不信我。”男童转过身去,在父亲的身边蹲下,手指在竹条上来回戳点着。

    “老爹,你竹箭做好后送我一个呗。”

    “危险的东西,你要拿来做什么?”

    “扎老鼠。”男童想了一下,又重重点头,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

    “耗子药呢?”他舅问他。

    “用完了。”

    “红姑姑没有拿给你?”

    “她说药铺不给买了。”

    “为什么不给买了?”他爹问他。

    “我不知道啊。”红姑姑又没跟他说。

    “你真的没有逃课?”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真的没有,”男童丢下竹条,想去摸铁刀,被他爹的眼神给制止了,“先生说,是他儿子回来了,他要给儿子接风洗尘。”

    “越说越离谱了你。”他爹捡起一节削好的竹片,往地上抽打两下,把男童吓了一跳。

    “就是,老头儿子都死多少年了,还能还魂不成?”

    “什么是‘还魂’?”舅舅在说什么,男童听不懂。

    “什么意思你不用管,舅舅问你,你想不想学法术,打黯兽?”

    “不想。”男童想都不想,就给拒绝了,“我要读书,读书可以帮祖奶奶救人。”

    “你打黯兽也是救人啊,”他舅三两步跨过乱石堆,坐到男童身边,“你想想,你把黯兽都抓起来,没有邪兽咬人了,就不会有人受伤,大家就能平安无事了,对不对?”

    男童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还是摇头:“舅舅你怎么不去啊?”

    “这不是没有那个天资嘛,要能去你舅早去了,”男人抬头瞅了瞅天,大叹一声苍天不公。

    “你也听到了,照儿不想去,这事就此作罢。”族长心中松了一口气,和黯兽厮杀有他就够了,孩子能一辈子跟着大夫救死扶伤,他已经很知足了。

    “哎,算了算了,凡事不可强求。”男人耷拉着两条眉毛,无可奈何,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于是挣扎着说道,“不过,照儿若是反悔了,可以随时来找舅舅,就是豁出一身剐,舅舅也会把你送进壬戌宗的。”

    男童看着他舅,不懂舅舅为何如此执着。

    “好了,舅舅的事说完了,到照儿你了?”

    “什么事?”男孩一脸莫名其妙。

    “逃课的事,真以为你瞎扯的话能唬得住我跟你老爹是吧?”啪嗒一声,他舅一掌拍在男孩的肩膀上。

    男孩双目一闭,双臂一伸,倒在地上,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就在舅舅将男孩拽起的空当,茅舍的正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爆响的余威不断延伸,穿过山谷,越过溪河,漫过茅舍,原本坐在溪边水畔谈笑的三人,毫无防备地均被余威裹挟着冲到了溪流尽头,若不是那里的密林将三人截了下来,此时他们早已天各一方,再见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那位族长身体倒挂在树上,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幼子,不敢乱动,生怕树梢承受不住,二人一起摔落下去,另一个男人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胸口正砸在树干上,鼻梁也被撞歪了,想开口骂娘胸腔一抽一抽地疼得要命,但还是竭力地站好了往前面走去。

    “放……放下来,我能接住……”

    两人被挂的地方离地面有一丈多高,族长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放手了。

    男童的舅舅伤了左臂,可到底是接住了他,他的父亲也慢慢顺着枝干,滑到了地上。

    “是妖兽,还是……黯兽?”男人啐了一口血,忍痛问道。

    “你带照儿回族里,通知族人避险,我去看看。”族长说着,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匆匆返回茅屋地下,抄起箭筒和火药箱,往爆响源地飞速赶去。

    声音从山谷传来,族长沿着溪流抵达那边时,两侧山丘早已被夷为平地,目光所及之处,青树倒折,落叶纷扬,泥石翻滚,沙尘满天,本欲往前的溪流也被拦腰截断,在尘烟的覆盖之下,变得一片污浊。

    族长心中一惊,连忙躲进一旁的山石罅隙之中,张弓搭箭的双手愈加沉着,只要那莽窜的凶兽一现身,必能一举射杀。

    只是,一刻钟,两刻钟,直到滚滚尘烟散去,前路不再迷蒙,依旧不见妖兽的身影。

    满山的疮痍让族长不敢掉以轻心,他屏气凝神,始终耐心地等待着,只要那妖兽仍在山中,就不会让它越过身后半步。

    又一刻钟过去了,山谷中终于传来了声音,听着并不真切,但族长依旧努力辨着其中的内容——

    “你是金虎,不是壁虎,以为尾巴断了还能再长啊?”

    “叽叽喳喳嚷那么大声做什么?能治就治,不能治我找玉函仙翁治去。”

    声音的另一端,原来是追着人蛾黯兽来到了津州城的贺云野与岩星。

    一人一虎选择在这片山谷封印黯兽,究其原因就是这一带乃津州城外人烟最为稀少的村落,人蛾虽狡猾,可贺云野与金虎联手,要是再让它给跑了,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能从贺云野和青阳仙君眼皮子底下逃走的黯兽,到底不是等闲之辈,最终的结果就是金虎牺牲了一条尾巴换来黯兽的成功封印。

    “我都说了,那黯兽不畏‘火禁’,不畏‘冰封’,实的东西困不住他,你还冒冒失失地往上撞。”贺云野抓起金虎的黄金大尾巴,将伤口处的杂毛一一揪掉,又取出一堆伤药不要钱似的往上洒,再拿金丝带细细地给他扎好了。

    “你还说我,你有‘阴阳法阵’不早拿出来,我有这伤口都是你给害的。”金虎心中憋着气,张口就来。

    “青天白日凭空捏造是吧?”贺云野一拳头捶在了金虎的脑门上。

    “嗷——”一声哀嚎响彻山野,惊得天上路过的飞雁掉头就跑。

    贺云野这一拳用了些力度,存心给金虎长长记性。

    金虎一边疼得直龇牙,一边气势汹汹地吼道:“你等着,等我尾巴好了,我咬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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